全家福_叶广芩【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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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鸭儿闯了大祸。因为卸了高压锅炉的卡子,使得锅炉盖子整个崩开了,造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事故。惊动了派出所的民警,负责调查这件事的是派出所管灯盏胡同一片的片警大安。大安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人,年龄不大却显得老成持重,他来王家找鸭儿谈话,街道的治保主任刘婶和鸭儿学校的班主任杜老师也在座。

  大安问鸭儿卸了人家几个卡子。鸭儿说四个。大安问还有谁。鸭儿说就她自己。

  别佳不知从哪儿钻进来说,还有我,这是我的主意。

  大安说怎么还有个洋人?刘婶说,这小子又淘又坏,忒不是东西。说他是洋人亏了,除了种不一样,他比中国人还中国人。

  大安说,这小子还挺大包大揽。说说你的动机。

  别佳说,超英赶美,为一八○○万吨钢而奋斗。

  刘婶说,我说什么来着?他不是个省油的灯。

  大安小声对刘婶说,把他弄出去,有他在事情越搞越麻烦。

  刘婶将别佳连推带揉推出去了。别佳在院里喊他是主谋……

  大安说医院的锅炉炸了,那些针头都飞上了房顶,针管。瓶子什么的全碎了。给国家财产造成了损失,好在没有伤人。大安让鸭儿说说动机。鸭儿说不出,说了半天就是想搞点废铁……

  杜老师说,王国英,你正在要求入团,怎么能干这样的事,这是破坏啊!

  鸭儿急得快哭了,说她没想搞破坏,真的没想破坏。

  杜老师说,主观上没想,可客观上造成了。

  刘婶说,当着学校跟街道的面,实话实说,把前前后后给片警大安讲清楚。是成心的还是有人指使的?就是真有人让你这么做,说出来也不怕,这笔账咱们算他的,不算你的。告诉刘婶,是不是他们医院里的人指使你干的……

  鸭儿听得糊涂,说不出所以然……刘婶让鸭儿甭害怕,说有街道给她做主,让她大胆揭发。

  大妞从里屋出来哀求说再不要难为孩子了,坏了什么东西王家赔!刘婶对大妞的作法不满意,说人家在进行公务,大妞出来横插一杠子,妨碍破案。

  大妞说,你们把我闺女吓成什么了,不就炸了几个针管嘛,我们赔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看你们,街道、学校、派出所,几个大人对付个小孩,把孩子吓得连话也说不利落了。

  大安将本一合,说这件事不用再问了,基本清楚了。刘婶说你真清楚了?大安说真清楚了。刘婶说大安还年轻,今年才……

  大安说,十九。

  刘婶说,还没我儿子大。我的意思……你出来。

  刘婶把大安拉到院里叽叽咕咕谈自己的推测,她说后院姓周的是国民党医院中医,又是新当选的右派,他在那个医院里工作,心里当然不痛快了,搞点小破坏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支使鸭儿干这件事的可能最大。要真是他让鸭儿这么干,事情就复杂了。大安说,您这样说得有真凭实据,不能瞎猜。

  刘婶说,我是给你提个醒。干治安,你得多长几个心眼儿。我当治保主任一二三四五……人年了,经验告诉我,有些事你得一环套着一环地去想它。

  大安笑着说,刘婶,您都快成破案专家了。小事破成小案,小案破成大案……刘婶说,你当怎么着?你刘婶想得深。

  当天晚上,老马斯洛夫就将小马斯洛夫压在板凳上,照着屁股一通臭接。

  别佳虽然挨了打,但并不影响情绪,他爸爸的气还没消,他就又开始串门了。他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孩子。他来到周大夫屋里,周大夫说,你小子挨打了,我都听见了,跟杀猪似的。

  别佳说这是常事,俄国的孩子都禁打。周大夫本来想过去拉的,可又怕引起国际纠纷。再一想,反正他们是内战,让他们打去吧,就没过去。别佳说周大夫这是见死不救,眼看着自己的朋友挨死打,无动于衷,他们俄罗斯人可不是这样。周大夫说看老马那一胳膊黄毛,那块头,熊似的。他拉谁的架也不能拉老马的架,他这瘦猴架不住老马一推。

  别佳说,要是您爸爸打您,我准帮忙。

  周大夫说,帮我?

  别佳说,帮您爸爸。

  周大夫一拍别佳说,往后我要给你小子开山植丸才怪。

  别佳哎哟一声尖叫。周大夫问他怎么了。别佳说碰了他的创伤了。周大夫脱下别佳的裤子,看到别佳的屁股一片青紫,皮下严重出血。周大夫问老马为什么把儿子打成这样。别佳伏在周大夫耳边如是如是地说了一番。周大夫说,敢情我们医院的锅炉是你小子给弄炸的,该打!说着在别佳屁股上猛击一掌。

  别佳疼得哎哟一声蹦起来说,哎哟,雪上加霜啊!您这一下的疼度顶我爸爸十下。

  周大夫说,我要是你爸爸打得比这还得狠!

  多嘴的别佳又传达了刘婶的怀疑,把周大夫气得够呛,周大夫说,你说这娘们儿,她……她怎么胡咬!

  根据王满堂当时的心情,王家的未生儿子被取名叫做王国墙。当时王满堂特别强调,是“墙”不是“强”。

  大妞将襁袍中的婴儿抱到王满堂眼前让他看看小儿子的一双眼,说是才落生就这么活泛,又黑又亮。

  王满堂说,贼眼。

  大妞嗔怪丈夫说这几个孩子他没一个看得上的。接着让王满堂给怀里这个亮眼睛取个名。王满堂说,锅炉爆炸给炸来的,一看见他就跟撞了墙似的堵心。

  大妞说,总不能叫他墙吧。

  王满堂说,就叫墙。

  柱子问爹是什么墙?王满堂说掺麻刀抹的灰墙。柱子说那就是青皮了。梁子说青皮,这家伙长大准不是什么好鸟。

  大妞说,在门墩上生的,就叫他门墩吧。什么青皮墙,咱们不认。

  在给王国墙命名的当天,王家做出了一个决定,将给柱子结婚准备的买车钱给医院,以作赔偿锅炉的损失。

  鸭儿从此变得沉默寡言,跟谁也不再说笑了。王家一家人也显得从来没有过的沉闷。王满堂说,都是这个叫门墩的孩子闹的,他一来,就把家里的喜兴劲儿全赶跑了,真是个不招人待见的东西,特别是那两只往外扎着的大耳朵,应了“两耳扇风,败家的老祖宗”这样的老话。不好。

  最终让王满堂情绪转变的事情,是他代表老建筑工人去参加了修建人民大会堂的座谈会。工人参与大会堂的建筑设计方案,这在建筑行还是头一回,大伙都为王满堂高兴。老萧说搁有皇上那会儿这就是参政议政,非三品以上不能。老石也说修建人民大会堂,这是全国人民一件大事,也是建筑行一件大事,让满堂去提意见,足见国家对古建工人的重视。

  王满堂参加会议回来,在古建队的会议室给大家介绍了建筑人大会堂座谈会的情况。王满堂说周总理也参加会议了,总理让他们工人代表坐在他身边,总理说今天请来的都是各方面的专家、代表,请大家就人民大会堂的修建提出自己的想法和建议,集思广益嘛,我们要建的是一座与天安门交相辉映,与太和殿相媲美,更辉煌更完善的人民的宫殿……王满堂说了建大会堂的几种方案,工人们全神贯注地听,此时此刻,他们真有一种国家主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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