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妞看着门墩的鼻子说,流血啦!死老头子,你怎么打他的脸?
王满堂说,你问问他有脸没脸?
大妞说,你让孩子这样怎么出门?
王满堂说,就这样出门,明天给我老老实实上班去。
门墩说,您打我,我可没说什么,打是您的专利,这上班是我的专利,咱们各有各的范围,谁也别干涉谁。
王满堂问什么是专利。
门墩说,连专利都不懂,您就没资格跟我对话。
王满堂说,还对话,甭拿新名词吓唬我。名词再怎么变,我是你爸爸,这一万年也变不了,任何新名词也代替不了。
门墩说,封建家长作风,俗,真俗!社会都进步到无性繁殖时代了,还“我是你爸爸”呢!
大妞说,他可不就是你爸爸吗?到了九十年代也是你爸爸。
门墩说,我没有否认血缘关系,但是不能拿血缘关系来压人。我们应该讲道理,打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大妞说,孩子说的在理,有话好好儿说。
王满堂说,你甭上他这圈套,他这是绕你呢。
门墩说,我干吗要绕?我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上班是我的专利,我想上就上,不想上就不上。就跟您似的,想打我就打得我眼冒金星,鼻子蹿血,不想打了就坐这抽烟,我说您什么了?
王满堂说,你甭贫,明天给我上班去!再给队里交两份检查,先说说动机,再找思想根源、社会根源、历史根源……两件事,偷材料和交假病假条,分开了说。
门墩说,您都快成刘婶了,动不动就是检查!我长这么大,还没写过检查呢!这根源,那根源,钱是最大的根源。
王满堂吃惊地看着门墩。
门墩说,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大妞说,可不,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门墩说,我在队里,一个月的工资是三十二块五,每天平均一块钱。我给老万盖房,全工程给他包下来,净挣一万六,也就是一个月的活,您算算哪个划得来?
大妞说,当然是给老万干。
王满堂说,你糊涂,他是国家的正式工人,出去包零活算怎么档子事?
门墩说,我情愿不当国家的正式工人。
王满堂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门墩说,我就是要过得好一点,这没有错吧?这也是政府对每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承诺。
王满堂说,光谈政府对你的承诺,你怎么不提你对政府的承诺?我们那时候最讲究的就是做人的信用,为了钱就跳槽,走到哪儿人家都看不起。
门墩说,您那些念念不忘“隆记”的美德只能是历史的自豪了,这些自豪也只属于您这一代人,跟我们没有关系。
王满堂说,放屁!
门墩说,说不过就骂人,这也是您的悲剧。好在我不在乎,有人说目前社会已经进步到喜欢听骂的全新历史时期,我认为这话没错。
王满堂生气地拿起烟袋站起身就走。
门墩说,您不再坐会儿?
大妞说,你把你爸爸气坏了,他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妈靠谁去?
门墩说,靠我。
大妞说,靠你我得喝西北风。快让妈看看,鼻子还流血不?喷,喷,你说这老头子他怎么就下得去手?
门墩说,从小我爸就不待见我,说我是堵青皮墙,明儿我得查查我是不是他亲儿子。
大妞说,胡说,你不是他亲儿子,我是怎么档子事!
门墩撒娇地说,妈,您是我的亲妈,甭管我爸是谁,您永远是我妈。
门墩从柜里拿出一沓钱给大妞,说这是老万绪的定金三千块,他知道他妈这几天为钱急得上火。大妞不敢要这钱。门墩对他妈发誓,这钱是他凭力气挣来的,一分一厘都干净清楚。
大妞说要?门墩说要。
大妞说,那妈就要。妈还是头回见这么多钱。
门墩说,妈,往后您就敞开了花吧,您儿子给您去挣。
刨子探进脑袋告诉三叔,他的豆粥熟了。
门墩打听出父亲让他气得到西口小铺喝酒去了,这才放心大胆青着半边脸,腆着肚子大爷一样地跟着刨子到前院来喝粥。桂花将一大碗粘稠热乎的红豆粥端到门墩跟前,门墩间有没有朝鲜辣莱丝儿?小酱黄瓜也行。桂花没找着辣菜丝,只找到一根老腌萝卜。门墩说也凑合了,就抱着一碗粥呼噜呼噜地喝,烫得直龇牙咧嘴。
梁子不知为什么事回来晚了,李晓莉是不会为他二进厨房的,所以也到妈这儿来蹭饭。梁子让刨子给他来一大碗粥,指明要稠的,要那个蓝边海碗。谁都知道,那一海碗下去就是半锅粥。
门墩有些看不过眼。门墩说,你这是第几回蹭了?你那屋省一顿也省不出个金元宝来,就你那个小市民出身的李晓莉,挣一个恨不得攒俩,大耙子就知道往里划拉,见事就躲,见便宜就沾,在院里活得连个人缘都没有,出来进去整个一个希特勒。
梁子不愿意搭理门墩。他知道只要跟门墩一过招,输的准是他。梁子问爸上哪儿了,大妞说上酒铺喝酒去了,梁子说怪道家里这么安静。
门墩说,你看看我这张脸,为安静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
梁子说,活该!
大妞问梁子这晚才回来,是不是又进货去了。梁子说是听文学讲座去了。
门墩说,当诗人的心还没死哪?人家说哀莫大于心死,我看应该是哀莫大于心不死。也别说,您整天倒腾的那些铁锅啦,黄土啦,草绳子啦,里头也说不准能翻出一两句诗来。
梁子让大妞猎他今天听的是谁的报告。大妞猜不着。梁子说,是马伟。他还记得我哪,我把当年他给我写的信给他看,他哭了。
门墩说,甭说,你也哭了。
梁子说,你怎么知道?
门墩说,但凡能进这个圈子的害的都是一路病,症状差不多。
梁子问看电视的拴驴怎么不吃。拴驴说他就爱看电视。刨子说刚才一大碗红烧肉,谁都没夹两块,全让拴驴一人吃了,他哪儿还喝得下去什么粥。
拴驴说,俺有三大爱好,第一是爱吃肉,第二还是爱吃肉,第……门墩说还是爱吃肉。拴驴说不对,第三他爱钱。
梁子跟桂花谈起了修缮故宫角楼时,霜降姐夫送来的临州金砖。梁子说临州既然有黄河细土,干吗不充分利用它们来烧砖?桂花说制金砖的手艺只有麦子姑家的人会,也成立过砖厂,让上边割尾巴给割了。那时候全是手工制作,古建队用得量少,还能做出来,要是大批生产就得等拉上电了。麦子姑也有想法,跟大伙商量着办厂,现在国家给了政策,说是可以私人办企业了。梁子认为这是一条致富的路子,从销路来说,他们土特产门市部能经营白灰、黄土就能经营砖头。
王满堂为门墩的事来到了古建队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墙上,很明显的位置挂着美国某市建造的中国牌楼照片,这就是柱子他们的施工队最近在美国建筑的项目之一。金碧辉煌,龙凤合玺的中国牌楼,在阳光下光彩照人,熠熠生辉,把周围的楼房比得没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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