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堂问太乙山在哪里。
大师说,太乙山恁有名你怎会不知道?
王满堂说,听过太白山、太行山……
大师说,太乙山就在平顶山以北,太行山以东,大河县西门有个玻璃纤维厂,厂后门就是太乙山。你不知道,这不怪你,你是圈外之人,自然不知圈内之事。
大妞说,可不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满堂说,我知道北。
大师说,能知道北也就不容易啦。北京这大地界儿,钻进地铁就成了一个混沌大世界,上了地面就是弯弯绕一样的立交桥,有几个能找着北的?不但找不着北,好些人连东直门斜街旅社也找不着。大师说,俺在北京办完了事情,刚才已经上了飞机,飞机刚起飞,俺忽然接到信息,上级让俺到你们这儿来……
刘婶说什么上级?大师说就是宇宙人。
刘婶说,我以为是特务的地下组织呢。
大师说,既然上级让俺来,俺就不敢不来。俺说,别飞啦,别飞啦,落下吧,飞机转了一个圈就把俺给放下了,俺就来了。
大妞说,敢情咱们的想法上级都知道。
大师说,你在地下动一个念头,在宇宙就如同打了一个惊雷……
王满堂一听大师越说越离谱,对大师言语间便多有不恭。好在大师不跟小人一般见识,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家里能给他实惠的是眼前的两个女弟子。弟子们委婉地提出希望大师在适当时候授以功法的要求,大师说这不难,授功的最佳时刻是晚上,星星出齐的时候。王满堂问要是阴天怎么办,大师说阴天不怕,信息的波段可以变换,随时调节。大师说他在发功以前必须静养,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刘婶说这院里有的是空房让大师歇息。大妞问忌口不,大师说不忌。
大妞说,不忌就好办,回头我让孩子给您买只烤鸭来,您难得光临我们这小院。
王满堂说,你不怕他让油给糊着。
大妞说宇宙人就不得病。王满堂说他那儿还有瓶红星二锅头,再买半斤蒜肠就齐了。大师说如此甚好。王满堂说你好我也好。
孙大师好酒量,好饭量,一瓶二锅头见了底,一只鸭子全进了肚,连鸭架汤也喝了个净光净。酒足饭饱,大师的神情便有些恍惚,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于是展被安枕,请大师在西屋卧了。大妞和刘婶在外头轮流站岗,轰鸟看人,怕搅了大师的修行,把个小院整得鸦雀无声。
大师在西屋睡,王满堂在北屋睡,鼾声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相得益彰。醒后王满堂说他从来没睡过这么舒服安静的觉,从日头当空睡到日头下山,舒坦!这个好党全是沾了宇宙功的光。
星星出齐,大师还在酣睡未醒。大妞责备王满堂不该给大师酒喝,王满堂说,谁让你买鸭子呢?
大妞与刘婶不敢睡觉,怕误了接功的大好时机。王满堂不管,王满堂照旧呼呼大睡,白天睡了晚上还能睡,白天睡是醉酒,晚上睡是真睡。
王家正屋八仙桌上的老座钟当当地打了三下,已经是下半夜了,大师总算有了动静。只见大师白裤白褂从西屋走出来,站在树底下,遥望夜空,口中念念有词。刘婶和大妞也不敢怠慢,也赶紧站在大师身后,学着大师的样子,张开双臂,掌心向上,伸向天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露水下来了,刘婶站得有些麻,她偷偷换了个姿势,瞄了一眼大师,大师双目微闭,一脸肃穆,身体竟如铁铸的一般。
大妞觉得冷,一股寒气从脚心往上冒,先在小腿部分迂回,后顺着腰往左右扩散,到两肩,到脖颈……想到这时候旁边应该有炉旺火,身上应该穿件毛衣,想打喷嚏,使劲憋了,鼻子痒痒,不敢去揉,恍惚间觉得是门墩来了,牵了几匹马,那些马红得像火,一挨近便烘烘地烤人。大妞说,你真的要贩马吗?门墩说他不贩马就没有饭吃,说王满堂不是他的爸爸,他们俩身上流的血不一样。大妞说门墩胡说。门墩说,您说我胡说我就让您看看我的血,说着就拿一把刀往胳膊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那血都是蓝的。大妞抱住门墩说,你不要吓唬我,我已经让你吓过好几回了。说着,眼睛往上翻,浑身打战,再也站不住了,就往下蹲,隐约听见王满堂说那不是血,是蓝墨水,明白自己又被门墩诓了一回……
大师收功。
刘婶亦收功。
大师问刘婶有啥感觉?刘婶说没什么感觉,就是有点冷。大师说,高处不胜寒,上面比这里还冷,你有冷的感觉就说明你与上头的气接通了,上面的凉气传下来了,你就觉得冷。大妞还蹲在地上手舞足蹈,嘴里哼哼叽叽。刘婶告诉她收功了,大妞依旧。刘婶问大师,这是怎么了,大师说这是练功练偏了,是练功中的一种普遍现象,只需纠偏就行了。刘婶就让大师快给大妞纠偏,大师说在纠偏之前他先得看看她这是咋偏的,谁把她弄偏的。
大师又人定了。
大妞哭闹加剧,刘婶按捺不住,跑到窗户根底下叫醒了王满堂。王满堂看了大妞的样子,到后院喊来了周大夫。周大夫匆匆穿上衣服出来的时候,大师也找到偏的原因了。刘婶问大师,是怎么偏的。大师说大妞没接上正神,跟旁门歪道接上了。刘婶问旁门歪道是谁,大师说是红梅山下铁板桥前五百年前的黄鼠狼。刘婶说,乖乖,连五百年前的物件都来了!
大妞直着眼睛说,不是黄鼠狼,是门墩。
大师围着大妞比比划划,嘴里吱吱呀呀地乱转。被周大夫一把推开,周大夫说,别碍事,等太阳出来了把你送派出所。大师不听,还是乱转,周大夫让王满堂找根绳先把这东西拴树上,派人看住,等明天送公安局,看他还能成什么精。大师一听要拴他,说这院的气场不正,就往门口走。刘婶说,大师,天还没亮呢,您怎么走了?
大师说,俺是属鸡的,跟黄鼠狼犯忌。
周大夫给大妞扎了针,大妞长出一口气,悠悠地哭了出来。王满堂问大妞这症状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大夫说是癔病。王满堂不知道什么是癔病。周大夫说这病有个洋名字,一说谁都知道,叫歇斯底里症。
王满堂哦了一声,说领教了。
大妞真是一病不起了。经医院检查,是糖尿病并发心脏心室纤颤,肾脏也有问题。一查出是糖尿病,就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了,偏偏人们来看望病人爱送点心,送水果,大妞只能是看着眼馋,全照顾了门墩那小子。大妞遗憾地说,以前是想吃没有,现在是有了不能吃,我是没享福的命啊!
鸭儿从昌平回来,照顾生病的母亲。
鸭儿的织袜厂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当年那些天之骄子般的尼龙袜子,如今全部积压在仓库里,六毛钱一双也没人买。一度织袜厂改生产领带,针织的领带挂在脖子上,怎么也摆脱不了袜子的形象。后来尼龙袜子不生产了,领带也不生产了,除了厂部的干部还上班以外,大部分工人都放了羊,各干各的了,织袜厂成了一个空架子。
鸭儿一勺一勺地给母亲喂无糖藕粉,这种藕粉是苏三特地从他的家乡给寄来的。鸭儿从来没有感觉到她的母亲这般的虚弱,她觉得这些年,给予母亲的太少太少,作为王家的长女,她实在是不够格,她责备自己的粗心,责备自己对母亲的关切太晚,她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大妞喝着前女婿苏三寄来的无糖藕粉,心里只是感激,她感念那个只做了半截女婿的苏三,到今天还在想着她这个丈母娘,其善良,细致,是她的几个孩子都不能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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