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说,难怪,我从王老在纸上勾出的几笔里,就看出这是位古建的大行家。
王满堂说不敢,不敢。跟看厕所的开个玩笑而已。
中年男子说他也是搞建筑的,最近要在西山修个仿古园林,老年公寓是其中的主体建筑。现在正在进行图样设计招标,他邀请王满堂也来参加。
王满堂说,搞设计,我不行,我闺女行;搞施工,我闺女不行,我行。
中年男子问王满堂的闺女是谁,王满堂说是王国兰,建筑设计院的王国兰。中年男子立刻一副敬慕神态说,就是那个在世界得奖的女建筑师王国兰?
王满堂不无自豪地说,她是我国女。
中年男子说,哎呀,那我们可是求之不得的,您跟您女儿一块儿设计吧。
王满堂说,这得看我闺女有没有空。
中年男子说,王老,能有您跟王设计师的参与,我们的工程就成功大半了。这是我的名片,上头有地址。我怎么找您哪?
王满堂说就住对面楼,十层。
王满堂从厕所回家的时候,正赶上秧歌队散场。周大夫穿着小粉坎肩,扎着大绿绸子和脑袋上戴满了花的刘婶走在他的前面。王满堂没好意思叫他们,他知道,只要他一张嘴,转过来的那两张脸能把他吓晕过去。
周大夫和刘婶并不知道他们身后跟着王满堂,许是秧歌场上的延续,在王满堂的眼里,那动作就有点“不正常”。比如说,周大夫拍刘婶的肩膀,王满堂就觉得不对劲。这要换他,他不会拍刘婶的肩膀。
进了楼,周、刘没乘电梯,直接爬楼梯,相约着待会儿一块儿上鼓楼去吃炸灌肠。王满堂也很想跟他们一块儿去吃灌肠,想了想,还是没说。他知道,自己的牙不行了,跟着去了也是自去。
总之,他心里不大舒服。
下午,把坠儿叫日来,说了设计老年公寓的事。坠儿让王满堂设计,由她来修改。王满堂说他要设计就得按老规矩走,按口分设计。坠儿说行。后来王满堂跟坠儿说起他对刘婶和周大夫的感觉,坠儿说这是大好事,让他父亲千万别搅和。王满堂说都七八十岁的人了,年轻人似的,还拍肩膀,还吃炸灌肠,就不信他们的牙口就那么好……坠儿说人不论到多大岁数,都需要爱,都需要吃炸灌肠。
王满堂说,他们在一个院里住了几十年都没有爱,成天拌嘴、抬杠,这会忽然又爱起来了。周大夫是我多少年的朋友,当局者述,他现在是迷着呢。
坠儿说刘婶有什么不好,刘婶就不是咱们多年的朋友啦?王满堂说反正她配周大夫不合适。坠儿说,爸,您以后应该多出去走走,别一个人老在屋里关着,我真怕把您关出病来。您没觉着吗?这半年您的性格变化挺厉害。
梁子很晚了才回到家里。轻轻推开房门,咪咪正在灯下做功课,咪咪已经是高中生了。咪咪叫了一声爸,继续低头做她的功课。梁子知道孩子这学期面临着五门会考,是很吃力的一年。他捏了捏咪咪的细胳膊说,咱们家就你苦,就你累。
咪咪说,是啊,考砸了哪一门我高中都毕不了业。
梁子来到卧室,发现床头多了一个镜框。镜框里面是放大了的黑白相片,相片中当年的梁子与李晓莉在农村破旧的窑洞前,手拉着手,笑着。梁子隔着房门问女儿,相片是不是她搁的。咪咪说今天是父亲节,这是她送给爸爸的礼物。
梁子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咪咪说,还有母亲节呢,我也送妈一张。
梁子倚着床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烟。
黑白相片放在床头。
第二天,梁子来到俄罗斯餐厅,找到了别佳,跟童年的伙伴诉说自己的心情。别佳说,其他什么都不说了,关键是你还爱不爱她。
梁子说,不爱。
别佳说,那你干吗还这么痛苦?
梁子说,为孩子。
别佳说,孩子有孩子的将来,她有她自己的幸福。我们的一生不能全为孩子活,我们也得有我们自己。你的孩子将来是会明白理解这一切的。
梁子说,那是你们俄国人的观点,中国人不行,中国人孩子是压倒一切的。
别佳说,那我就没办法了。
梁子说,我觉得我到现在其实是一事无成,简直让人沮丧极了。
别佳说,你只是家庭不顺利,家庭顺了一切都顺了。
梁子走出餐厅,沿着隆福寺往东走,走到东四电影院,买了张票,进去看了场莫名其妙的电影。电影院里连他在内也没有十个人,梁子想,这个片子肯定是赔本的。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到最后,连电影是哪一国的也没搞清。
出了电影院,天已经黑了。人影稀落的剧院门口,只有一个卖糖葫芦的胖女人在吆喝,兜揽生意。见梁子走出来,卖糖葫芦的说,大哥,蘸一串吧,山里红的,酸甜酸甜的,脆着呢。
梁子不睬,走过。
卖糖葫芦的继续她的吆喝。
梁子走了几步停下来,回过身去。卖糖葫芦的说,大哥,别犹豫了,就两块五毛钱的事,您尝尝,还是以前的味儿。梁子说,英子……
卖糖葫芦的也认出了梁子,说,王国梁!真没想到是你!
梁子说,我也没想到是你呀!梁子问英子现在怎么样,英子说今年下岗了。刚下来那会儿还真不习惯,后来一想,干什么不是挣钱?凭劳动吃饭,抱着国营的饭碗不一定就是好。梁子问英子怎么没找他去,他会给老同学帮些忙的。英子说,听说你当了大经理反而不想找了,我能自食其力干吗要找别人?我现在也挺好,挺自由的。不看谁的脸。一切都是我自己说了算。
英子给梁子现蘸了一串山植的。梁子尝了一口,说还那么好吃。英子说,梁子,你还记得咱们背的那篇课文不?,
梁子问哪篇?英子说就那篇《天上没有玉皇》。梁子说怎么不记得,梁子就跟着英子一块儿背: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下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梁子帮着英子扛着糖葫芦床子,小英子推着车回家。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在夜深人静的街上。
英子唱起一首歌,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梁子马上接上,你看那漫山遍野处处春光。
两个人边走边唱,唱了《少年儿童队队歌》,唱了《麦浪滚滚》,唱了《下定决心》,唱了《抬头望见北斗星》,唱了《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
梁子说,英子,你还是小时候那样……
王满堂在桌前认真搞他西山园林的设计图,老萧在一边看。老萧说,应该从公寓后边引条水过来,他们选的这块地气运呆滞,有些发死。好地点的选择是先看水口,次看野势,再看山形,再看土色,再看水理。这叫地理五法。
王满堂问老萧怎么把这块地方了解得这么详细,老萧说他把西山都勘察遍了。石为山之骨,土为山之肉,水为山之血脉,草木为山之皮毛。充满生机的山林应该是紫气如盖,云蒸霞霭,土香而腻,石润而明。老年公寓地方不错,缺的却是明丽和润畅。为什么?就是因为血脉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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