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杰没目的地东拉西扯,对桌上的五瓶香椿视而不见,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跟我发脾气的是另外一个人。小张过来喊他,说他的办公室有人在等,他哼哼了两声,慢吞吞地说,没看见我和叶书记在谈工作?
小张说,那就让那人走?
朱成杰不说让走也不说不让走,靠在沙发上不言声。小张半个身子在门里,半个身子在门外,等着朱成杰下指示,半天见书记不说话,只好怏怏地退出去了。小张一走,朱成杰的脸又活了,跟我说,这个张秉珲,太精明,太是非,当了六七年干事硬是提不起来,为什么?聪明外露,跟他接触,你得留神,弄不好就把你的意思变了味儿。
我说朱成杰在下属跟前架子太大。朱成杰说,当领导有三个层次,在基层,就得严,就得厉害,动辄便训,拾掇你没商量,这样才有威,才镇得住,比如那些村长,哪个不是拿得起放得下,说话有好语声的;中层就得恩威兼施,不能一味地直接,话要说半句,事儿要别点透,要让下属不知你的深浅,永远对你敬畏三分;高层就得亲民,越亲切越随和越是水平……我问他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目前对我是要震慑还是要亲切?他说他没这意思,刚刚吃完饭,现在就躺下午睡怕顶了食。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不愉快,五瓶香椿像五块石头压在我心上。朱成杰用手机给我发来短讯,一看就是带色调侃的,是《十类人不宜做官》……我看那十类人件件都在说我,给他回了短信:放你的臭狗屁!
放下手机就想这个朱成杰也是怪,明明说不认识鲜香椿,又说一提她就恶心,就肚子疼,这个鲜香椿怎么了?招谁惹谁了?
傍晚时候大雨下来了,倒海翻江地往下砸,轰轰的雷在头顶上滚动,像有万千战车在行进。
雨下归下,可并不凉快,闷热难耐。
晚上,雨停了。
书记会如期举行。
朱成杰、我、再加上赵、钱两位书记,一共四个,分两排相对而坐,使得长会议桌显得更长,大会议室显得更大。我对面墙上是一幅画得不错的水墨画,题款诗:“一竹一兰一石,有节有香有骨,满堂皆君子之风,万古对青苍翠色。”是那位买磨盘的画家赠送的,画是很地道,却觉得挂在会议室有点儿别扭。今天的会议,所有秘书、记录、干事,包括送水的勤务,都被屏却于外,不得进入,会议室的门从里面插上,内里的也不得随便外出。
朱成杰是最后一个端着茶杯进来的,玻璃杯子里泡的是苦瓜干,据说苦瓜能降血糖。苦瓜干在开水的浸泡下变得狰狞恐怖,像一个松了绑的木乃伊,在水中慢慢扩大。朱成杰关了手机,搁在桌上,其他几个书记也把手机关了,也搁在桌上,一种心照不宣,严守纪律的默契让空气变得庄严。
每位书记跟前有一份名单,上面印着后备人选,还有组织部门提出的初步意见,由书记们最后定夺拍板。我才知道,原来下边已经做了大量工作,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已安置好了,我半途插进个鲜香椿,果然是不合章法,打乱了组织的安排计划,难怪朱成杰跟我嚷嚷。我为自己的心血来潮,异想天开,不知深浅,浅薄幼稚感到羞愧,就像是一场严格规整的足球比赛,球场上突然冒出了个穿大花裤衩、光着脊梁的怪异,这还不算,可笑的是这个怪异还十二分的严肃认真,不知自己为怪……
浑身立刻汗津津的。
庆幸中午只是对朱成杰提起,没有外人知道,否则把人丢到家了。
朱成杰收拾着他的圆珠笔,把笔拆了又组装起来,组装起来又拆了,没有说话。
老赵、老钱审视手里的名单,喝着缸子里的茶,也没说话。
我看那名单,长长的一串,谁也不认识。想起小张托付的小舅子和担儿挑,却怎的也记不清是哪两个,名单对我只是一个个符号,我只能窥出组合这些符号时父母的心劲儿与信息,好学、爱社、满仓、官印……再没有任何其他。
半天,朱成杰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用平静得再不能平静的语调说,今天中午,叶书记提出了一个新的人选,鲜香椿,她提议鲜香椿当副主任。
我的脑袋一下蒙了,朱成杰不是开玩笑吧,他怎么把这事一下提到会上来了,这不是明摆着要我的难堪吗!我狠狠地瞪了朱成杰一眼,朱成杰在欣赏杯子里正在膨胀的苦瓜干。
老赵、老钱互相看看,将目光转向朱成杰,朱成杰一咧嘴,突然的,三个人发出哄然大笑,那种不约而同的爆发使他们达成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认同和由认同产生的快感。朱成杰乐得几乎背过气去,苦瓜干也随着他的手上上下下地颤,仿佛木乃伊有了生命;老赵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点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摇着脑袋,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痛苦;老钱的一口茶噗地喷到了桌子上,将那个名单喷得水淹三军般的漂亮。
好像我成了鲜香椿,鲜香椿就是我!
我的脑子顷刻间冒出“出乖露丑”“丢人现眼”“特等外行”“专业傻×”等一些词汇,迅速地反省自己是否依仗着作家的名分而不知所以,而权力欲膨胀,而贪污受贿,而拿着原则作交易……叶广芩,你以为你是谁?
一切都无可挽回,索性张着嘴做出一副傻相,用真诚的眼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想的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有时候傻×傻到底了反而成了最超脱,最游刃有余的人。
看着三个笑得控制不住的男人,心里为鲜香椿悲哀,也为自己悲哀,她要知道是这般结果,还要当副主任吗?我要知道是这般结果,还会跟朱成杰谈五瓶香椿的事吗?不会。我想,我要是鲜香椿,一定把眼前的桌子了,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可是我不是鲜香椿,我也没有鲜香椿扛着镢头刨男人祖坟的魄力,我只好静静地看着他们笑。
老钱终于缓过气儿来,嘴里咯吱吱地说,要是鲜香椿当了主任,在台上一讲话,台下男人的裤儿都给顶破咧……
又是一阵哄笑。
我怎么也乐不起来,一点儿也乐不起来,尽管老钱说得很生动,很生活,我还是乐不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些什么,朱成杰用手敲了敲桌子,接下来是切入正题的讨论,书记会议正式开始,不再玩笑。
这个序曲很精彩,不亚于我那个穿旗袍的宣言。
晚上的会一直开到下一点,我十点钟就提前撤出,回宿舍睡觉去了,朱成杰们也巴不得我走,我在那儿坐着,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实在是煞风景。
躺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鲜香椿。
从明天开始,得搞个调查!
我对街西头的驴已经没兴趣了。
街上的人都知道我是下来了解小镇风情的作家,不是真的书记,所以说话多无避讳,有什么说什么。我从东往西走,信马由缰,挨着门进,烧饼铺、理发店、西瓜摊、拉面馆……见谁跟谁聊,话题多样,很是得了小张的真传。聊的时候,有意无意会谈到野竹坪的女人们,谈到鲜香椿。有关鲜香椿的“小蛮腰”“圆屁股”这类词汇听到不少,都跟小张一样,没说出实质内容来。倒让我闹不清了,是鲜香椿有问题还是我问的人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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