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有一段时间在南方工作,这就给了哥儿几个恣意放纵、自由驰骋的天地。那段时间他们与黄四咪的来往频繁而热烈,常有夜不归宿的事情发生。只要一聚首便是争吵,为黄四咪而争吵,于是就发生了摔碗的事情。据母亲回忆说。北平一解放,黄四咪就销声匿迹了,老四曾去斜街找过几次,那座大院早已换了主人,变作了军管会的办事处。后来哥儿三个成了家,搬出去了,但逢年聚首的时候只要父亲不在,仗还是要开的,而且每回开仗都打得莫名其妙,谁也不将原委言透,似乎一切也不尽全是为了黄四咪。
三
战争在“文革”时期达到白热化程度。
那时亲戚们对金家都避之犹恐不及,连篇累牍的檄文,大轰大嗡的气势,搞得人神魂不安。
一天下午,天很冷,有风,顺福来了,穿着件黑棉袄,花白的头发蓬着,眼角仍旧烂着,胳膊上那个鲜亮的造反红袖箍让人十分触目惊心。母亲不知顺福所来何为,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有准谱儿,但顺福一声“表姑”,却叫得我母亲差点掉下眼泪来。母亲让他快别这么叫,免得受牵连。顺福说他不怕,他是贫农,解放时划成分,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只有几个孩子跟一筐碗,连那虚胖的老婆也没能留住,他这样的人不当贫农谁当贫农?母亲提醒说他还做过伪警察。他说不碍事儿,政府有政策,旧社会的一般警察共产党不予追究,当过队长以上的才算事儿,他那时不过是最底下的小喽啰罢了。母亲说没事儿就好,接下来就张罗着为他做炸酱面。顺福说有日子没吃母亲烙的春饼了。母亲说春饼不是一半天能做出来的,什么时候那哥儿几个凑齐了给你们好好做一顿吃。
顺福听母亲提那哥儿几个,这才说明来意。原来他是找舜镈,让舜镈写个条子证明枪的确是丢了的事,要不他在造反派跟前说不清楚,就是他的贫农身份也保护不了他。母亲一听,当时脸色儿就变了,说金家成分高,这次运动受冲击是难免的,劝顺福不要雪上加霜再提什么枪的事。顺福说不是他要提,是事情逼到这一步了,那个一解放就没了影儿的黄四咪实际是个国民党特务,斜街那所大院,曾经是国民党东城党部,解放军刚一围城,黄四咪就随着党部撤到台湾去了,演文明戏不过是一种职业掩护。黄四咪在金家发展了老二、老三、老四三个三青团员,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现在共产党追查黄四咪的事儿,要过关的不止是他顺福,他实在算不得什么,按老四的话说,他不过是五百年前的黄鼠狼。要紧的是那几只见天儿跟黄四咪鬼混的金钱豹,他们要说清自己恐怕得费点儿精神。
顺福走后,母亲有些六神无主,天快黑的时候让我赶快将老二、老三、老四叫回来。看母亲那阴沉的脸色,我也体味到事情的严重,不敢耽搁,在北京东西南北一通猛跑,晚上十点来钟的时候才把那哥儿三个攒回金家老宅。应该说那是一次“反革命的串联”,是国民党向共产党负隅顽抗、订立攻守同盟的黑会,以我后来检查交代的话说,是我充当了国民党反动派的联络员,立场已经彻底站到阶级敌人一边去了。我至今认为以后对我的一切惩罚都不冤,亲情和政治相比,后者比前者更主要,但那时我却是真真地忘了政治。《四郎探母》杨延辉招赘番邦。等于投敌叛国,回来探望母亲,母子虽然相认,终归还是挨了一个大嘴巴,——不能因了亲情便使得一切都变得含混不清,这个道理该永远记着。
那天晚上,听了黄四咪的事,老二、老三、老四的脸都显得发青发绿,你看我,我看你,十分地无可奈何。舜錤胆小,自从知道要追查黄四咪的事就开始浑身发抖,衣裳索索的,连那椅子也跟着吱呀呀地响。舜镈不说话,绷着脸坐在那里只往嘴里灌酽茶,老四舜镗问他枪的事,他也不言语。在我的印象中,整整一个晚上,他没有说过一两句完整的话。我由此作出推断,这个老二大概摊的事儿最多。老四舜镗像只狼一样在屋里转来转去,从桌子到门,又从门到桌子,没有一刻停歇。母亲说,老四你别转了,你这么转我眼晕。舜镗这才坐下来,坐也只坐了一会儿,不到两分钟他又站起来开始转了。母亲看他的样子可怜,便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为这个黄四咪你们的父亲也给你们开过会。敲打过你们,竟没人听他一句话……
三个人都不言语。
夜已经很深了。起了风,后院那些树在风中发出呼呼的声响,院中立靠在墙上的洗衣服的盆被刮倒了,咣啷啷的一声,吓得人一震。舜镗说他要回去了,明天一大早还得上班。舜錤也说走。母亲没留他们。屋里只剩了舜镈,他说他想在家里住几天。母亲知道,他才离过婚,回去也是一个人,便让我在后院小屋为他安顿铺盖。
我一边铺床一边对舜镈说,二哥,你们真的参加过三青团呀?舜镈说,见他的鬼,我知道三青团是谁?我说,黄四咪值得你们哥儿三个这么费精气神儿,可见魅力之大,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女人。舜镈说,我倒真没料到她是那边的人,她不像特务啊!我说,她要像特务,也不会当女特务了。舜镈说,黄四咪是个很随和的人,比那个姓柳的随和多了。我说,这话我信,能让顺福也为之倾心的女人足见心理学学得好,她能使自己适应各个层次,换句话说,她是受过训练的。舜镈说抛开政治来说,黄四咪还是个可人的女子,他这一辈子也就遇上黄四咪这样一个真正能让他动心的女性,偏偏还是个特务。那晚在小屋里,是舜镈跟我说话最多的一次,但总共归纳起来也不过七八句。他死以后,我仔细分析过这七八句话。竟寻不出他为年轻时的荒唐而懊悔的成分,寻不出成为以后诸多罪名的根据。他内心的深处,还是被那个黄四咪迷惑着,所以那枪的事,我也料定是他和黄四咪把顺福装进去了。
大字报、专案组随着萧萧的秋风而来,老二、老三、老四和顺福,都以极快速度进入了各自所属单位的专政队。顺福的贫农身份如纸做的保护伞,在疾风暴雨中屁事不顶,他成了“阶级异己分子”,性质比原来就是坏人的金家哥仨更为严重。为此他很愤怒,为了证明造反派抓错了人,为了证明他是无产阶级的一员,他开始了全面彻底的揭发。不会写字的他,口头交代后只知在记录上接手印,按了多少印他已记不清了,因为他的记忆力很差。专案人员提出上午交代的与下午交代的相互矛盾,他也不管,一切都顺着办案人的提示与想法走。比如专案组人让他回忆舜镈有无血债问题,他会不假思索地说有,而且有鼻子有眼地说舜镈与黄四咪借他的枪不是去德胜门外打兔子而是去打共产党。并且那枪至今私藏在舜镈处。人家问在斜街的大院里当年都有谁在排戏,他也会立即列举出一大堆平日向往已久又见不着的名人,如杨月楼、马连良什么的,他所提供的人有的在光绪年间就已作古,却又在国民党的党部出现,风马牛不相及,让人哭笑不得。
直接受顺福信马由缰之害的是金家老二、老三、老四。顺福说老二跟四咪拿枪打过共产党,而且有时间有地点有情节,老二便只得承认打过共产党,承认自己私自藏过枪,承认是三青团骨干,否则皮肉之苦是熬不过去的。高压之下必有冤鬼,老二又交代出老三在六国饭店与黄四咪会晤了国民党特务头子某某人。由于某某人的出现使案情变得更为重大而神秘,老三也由大棚群居而转为小间单练,一日三餐有专人伺候,常有“人物”级的领导来关心,生怕这条网中的大鱼脱钩而逃,当然目的是从这条鱼嘴里扯出更大的鱼来。老三怯弱的秉性使他对这一切不能正确理解,他认为这是人们对生命即将结束者的宽恕与怜悯。生命即将离去,其他也就不必太在乎了。在单间里,他挥挥洒洒地写了十余万字与黄四咪相识相知的经过,内中对黄四咪的倾慕思念之情尽溢字里行间。专案组逐字逐句对这十万字进行分析,摘出有关老三、老四及顺福的部分。作为弹药进行友邦支援,于是老四与黄四咪去妙峰山又成为重点击破的情节。老四说他与黄四咪去妙峰山是与共产党游击队秘密联络,但外调人回来说妙峰山压根儿就没有过共产党游击队,金舜镗的游击队不知所指为何。猛攻之下,老四只好交代是与黄四咪去妙峰山参加国民党三青团组织的东城青年春游野餐会,而不是去会什么共产党的游击队。将共产党的游击队与国民党三青团混为一谈。严重地混淆了阶级阵线。老四挨一顿臭揍是必然的。夜晚,老四痛定思痛,认为这顿皮肉之苦源自老三的揭发,老三不该把当年在父亲面前兜出来的老底儿又亮在外人面前,以他的苦痛换取自己一时的苟安。想到此,老四大呼,拿纸来,我要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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