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的舅爷年轻时长得十分英俊,深得慈禧喜爱,慈禧不止一次对人说,在诸多蒙古王公中,数赫尔札布最为“英倜”,如此容光焕发实乃天地造化,是我大清不可多得的人物。舅爷每回进京朝觐,都要被太后留住多日。我祖母说,看老佛爷这架势,八成是要赐婚的。果然,光绪三十三年,慈禧将瑞郡王的六格格毕荥配与札萨克多罗亲王为福晋。满蒙联姻,按理,毕荥要随舅爷到蒙古科喇奉沁的王府去居住,但毕荥不愿离开京城。她说她没有“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的兴致,说她不是王昭君,那茹毛饮血的腥膻之地也不是她能待的,瑞郡王心疼女儿。加之慈禧对舅爷的钟爱,所以,朝廷一改清代藩王不得在京建置府第的祖制,特准赫尔札布在京城镜儿胡同建造王府。其实,舅爷的真正府第在科喇奉沁大草原,听说那里的王府比北京的要大四倍,光是奴仆就有好几百。舅爷的领地水草肥美,骏马成群,是天堂一样的地方。舅爷自从娶了六格格,在京城建了府第,就回不了大草原了,他为此十分忧郁,多次找他的姐姐——我的祖母诉苦,祖母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他安心在北京住着。当时,朝廷让贝勒毓朗为总理,成立了京师贵胄法政学堂,以造就法政通才为宗旨,招收宗室子弟、蒙古王公、满汉世爵及子弟入学,舅爷就进入学堂学习,专攻大清律例和国际公法。舅爷在京城,性情抑郁,似乎过得并不愉快,毕业不几年。就患病故去了。
舅爷去世时除了留下福晋毕荥以外。还留下了侧福晋狼伊雁,这福晋与侧福晋,就是我的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了。满族人通常将奶奶呼为太太,舅太太在汉人来说就是舅奶奶的意思。若论婚约,当是舅姨太太在先,那还是老札萨克多罗亲王为舅爷定的。那舅姨太太的父亲是专管满文档案的内阁大学士,精通满文的学者狼士宣。光绪三十一年,清康熙陵的隆恩殿突起大火,将整个大殿焚为平地,光绪大怒,认为是有关人员责任懈怠,玩乎职守所致,于是严惩了一大批有关人员。除值班章京①(①章京:清代凡都统、副都统以至各衙门办理文书的人员,多称章京。)、守陵官员发配从军以外,充任内务部员外郎的狼士宣也在所难免。狼士宣全家被流放到东北安宁县,舅姨太太就是在那个时候离开京城的。因为狼家小姐获罪离京,所以,以后太后指婚,郡王格格外嫁藩王,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世态炎凉,人们早把那个远在边陲的女子忘了。但舅爷没有忘,若干年后他上书朝廷,恳请将狼士宣一家召回北京。溥仪不准,舅爷再请,并将婚约之事禀明,溥仪这才批准只许狼家女儿狼伊雁回京,其余人等仍留安宁县垦荒,不得四处流走,也不得回京省亲。舅姨太太就这么着由东北来到了北京,她来了没两年,舅爷就去世了。
舅爷死时很年轻,没有后代。丧礼中一切孝子该做的便由我父亲替代,为此我父亲得到了科喇奉沁二百匹马、四十头骆驼和一大块荒地的赏赐。据说那块荒地底下有很丰富的金矿,但我们从没想过那些财产,也没法管理那些遥远的马和骆驼。父亲常拿它们开玩笑,有一次我为父亲倒洗脚水,竟然还得到了一头骆驼的奖赏。父亲把脚泡在温水里,舒服地闭着眼说,丫儿,咱们那些骆驼准下了不少崽儿了,得有四百头了吧?有年冬天。科喇奉沁来了个管家,对父亲说,我们家那四十头骆驼因为混入了野骆驼群。已经跑得一只也不剩了。父亲跟他说起马的事儿,果然过了不久,科喇奉沁就给送来两匹蒙古马,为我们家拉车用。那两匹马很漂亮。也很精神。就是没人缘。除了老王以外,见谁踢谁。这两匹马大概是我们与科喇奉沁仅有的联系了,这以后,再也没有谁来过。我想,我们那两百匹马多半也和骆驼一样。成了野马了。
老王这时把门叫开了,田姑娘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我们。田姑娘有六十岁了,稀疏的花白头发梳着一条猪尾一样的细辫,还扎着红头绳,让人看了滑稽又可笑。田姑娘说。我想着就是小格格到了,老福晋早让我在这儿候着呢,估摸是这会儿该来了。说着,田姑娘走到车前张开胳膊要把我抱下来。我不愿意让田姑娘碰我,我觉得她身上老有股死人味。我从车上跳下来,朝门里走,田姑娘跟在我后面说,一年没见,格格又长高了。田姑娘年年见我都用很惊讶的口气说我长高了,依着她的惊讶。我应该是很高很高的了。
进了大门就是王府的正殿,又叫银安殿。殿有七间,两侧翼楼各九间,前墀有石栏环护,殿前的砖地上是一大片半人高的荒草。殿东西各有院落,西院老锁着,那里边有祖祠、佛楼、银库、戏台,我从没进去过;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住在东边,舅太太住东院正厅,舅姨太太住正厅东北的小偏院。
走到东院的垂花门口,老王搁下篮子再不能往里走了。里面属于内宅,内外有别,舅太太们的规矩大得很,都是些风烛残年的衰老女人了,却连三岁男童也要避讳,难免不让人感到有些自作多情、自我尊贵的味道。老王说,丫儿替我问老太太们好,说老太太们新年吉祥。我说,你这就要回去了吗?老王说,丫儿好好在这儿待着,别淘,别惹老太太们生气,我正月十六一准儿来接你。我说,你得早点儿来,一大早儿就来。老王说,你看见银安殿顶上的兽头了吧,太阳一照到那个小仙人儿身上我就到门口了。我说,要是阴天不出太阳你也得来。老王说,丫儿放心,老天爷就是下刀子,我也来。老王回去了。
我跟在田姑娘后头顺着抄手游廊来到里院。里院有厅房五间,东西各带套间,院内有两株西府海棠,靠南还有一架藤萝,春天的时候院里姹紫嫣红,一定好看,可现在却是光秃秃的一片狰狞。
三
田姑娘一挑棉门帘,将我推进屋去,我看见舅太太正坐在八仙桌前抽水烟。我赶忙趋前几步给舅太太请安,问舅太太好,问舅姨太太好,问表舅宝力格好,问舅太太的猴子三儿好,问舅姨太太的黄鸟好,问田姑娘好……大凡府里的活物我都要问到,并且问一样要请一个安,以示郑重。这一切都是事先在家反复排练好了的,安要请得大方自然,要直起直落,眼睛要看着被问候的对方,目光要柔和亲切,话音要响亮,吐字要清晰,所问的前后顺序一点儿不能乱。我在排练时几次将田姑娘搁在了猴子和黄鸟的前面,都遭到了母亲的纠正,于是我知道,田姑娘在舅太太们的眼里还不如猴和鸟。舅太太认真地听着我的问候,清癯冷峻的脸上饱含着威棱与傲慢,这些折腾人的繁文缛节于我是受罪,于她是消受,看得出她将这一切看得很重。舅太太的头顶上有“中德之和”的匾额,是光绪御笔。光绪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有着立不起来的单薄和软弱,虽然学的是王羲之,却是徒袭皮毛,未得精髓,给人一种木木讷讷的感觉,与康熙的刚健遒劲、乾隆的激越奔放不能同日而语。我不明白舅太太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字挂在大厅,除了病态的悲苦憔悴以外并无观赏异趣,之所以挂它,多半是用来显示身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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