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被我们称为老狼的舅姨太太很得意地对我说,老了老了我托了儿子的福,这真是几十年来没有料到的,亏了当初宝力格从王府跑了参加了共产党,他要不跑,顶多跟你们家老四一个样儿,吃喝玩儿上门儿精,却没什么真本事。倒是成天能在我跟前,有什么用啊!看来儿子不用多,管用就行。我说,您老圣明,这话您跟我怎么说都行。千万别让老四听见,让他听见了准得跟您急。
舅姨太太在“儿子”的庇护下活得充实无比、心旷神怡。
“文革”中我们家所有人员都在劫难逃,常来舅姨太太家请教满文的大学问也进了牛棚,舅姨太太的小院里却是水波不兴地静。没有谁愿意冒风险碰这个年近九旬的老太太,她已经老得直不起腰了,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正愁死了没人埋呢,何苦找那麻烦?更何况老太太还有一个从未出现过的、神秘莫测的儿子,谁能说清他是干什么的?那年月,说不清楚的事情太多。
随着“文革”的“深入”,三百元年俸停了,八元生活费也再没争取得来,舅姨太太处于退而无路的绝境。那天,舅姨太太带话来说让老四过去,老四正被造反派关着。走不脱,我就过去了。舅姨太太问。怎么是你来了,老四呢?我说老四不便出门。舅姨太太问怎么不便出门。我说他被剃了阴阳头。舅姨太太问何为阴阳头,我说就是左右各半。舅姨太太说,这倒是怪,怎么不剃成前后各半呢?要那样造反不就又造回大清了吗!我赶紧捂住老太太的嘴,叫她不要胡说。我说,老祖宗您再不要给我们家找事儿了,我们家已经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舅姨太太说,你们怕,我不怕,我的儿子是共产党,你看街上那么闹,他们就不敢到我这小院儿里来闹,外院儿出版社的大字报都贴满了,谁敢给我贴一张?我不便再说什么,就问她找老四有什么事儿。舅太太说让老四通过他的朋友给宝力格通个气儿,将她目前的窘况告诉她的儿子。我说,那个宝力格根本就不是您儿子,是老四哄您呢!老太太不相信。我说,宝局长十年前就调走了。老太太说,我不跟你说话,你还是给我找老四来,这件事儿我就认老四。我拿老太太的固执没办法,心里真把老四恨死了,当初是他系下的死扣,如今却要我来解,这么一想就觉得把老四关死、斗死也决不冤枉。眼前我只好顺坡下,答应替舅姨太太去找儿子。
街道给我母亲下命令,让母亲把舅姨太太接到我们家来,其原因是街道对这个孤老太太也无能为力了,我们家多少与她沾了些亲戚关系,所以老太太理所当然该由我们家收容。母亲身体已经很差,几个儿子死的、走的、关的、管的,身边只剩下了我,接舅姨太太的任务非我莫属。
接舅姨太太那天,出版社的大院里站了好多人,出于好奇,谁都想目睹昔日王妃的容颜。那时西哈努克亲王和皇后莫尼克公主在中国电视、报纸上进进出出,几乎达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那毕竟是外国的王爷、王妃,人们更想看看中国自己的土著,看看现成的札萨克多罗亲王王妃。这无可厚非,我当然不能阻挡人家看我的舅姨太太。
那天的太阳金光灿烂,我骑了一辆借来的平板车来到镜儿胡同3号,平板车进不了偏院,就停在昔日的垂花门口。我进院的时候舅姨太太早已收拾停当,抱着小包袱坐在院里的台阶上,看我进来。她朝我一笑,就像当年我攥着萨其马向她请安时她那一笑一样,不同的是现在她的嘴里一颗牙也没有了。望着衰老、单薄的老太太,我的鼻子忽然一阵发酸,说不出话来。周围的景致依旧,东墙的枣树下埋着她的小黄鸟,北屋的檐下开着她每年要关照的茉莉花,窗棂上那些我们共同喜欢的小蝙蝠还在翩翩飞舞,这是舅姨太太住了六十多年的、从未离开过的小院……
舅姨太太见了我伤感的样子说,早就想着离开,总没有机会,这回好,终于走出去了。她看了看我又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很留恋这里?错了,其实我压根儿就不属于这儿。我说,既然您不属于这儿,那咱们就走吧。舅姨太太却迟迟不挪步。我说,车是借的,咱们抓紧时间走吧。她说,我已经走不了了。我将舅姨太太背起,老太太却一把抓住门框不撒手。我说,您这是干什么呢?舅姨太太突然呜咽道,我就这么走了,将来宝力格到哪儿找我去呢?叶落归根,他总会回来啊!我说,宝力格回来总得找街道,街道会告诉他上哪儿找您。舅太太这才松了手。
我背着舅姨太太走出垂花门,围观者哄然一片。
衰老的王妃令人们失望,如同宝力格令我失望一样。
十一
舅姨太太住进我们家后,每晚照旧点蜡,她说她已不习惯电灯,灯光太晃眼,她看灯光总是有五彩的虹,不如烛光柔和。我们不知道这是青光眼的症状,以为她是随便说说,后来她的视力日差一日,以致一米以外看不清东西。我们才发现病情已经到了晚期。治了几次,医生说希望不大,只要不急性发作,只可维持现状,关键是病人要保持心情舒畅,避免忧虑和刺激。这些。我们可以努力做到,但是,舅姨太太做不到。舅姨太太在我们家永远有客居之感,她不愿意麻烦母亲,生活力求自理,甚至还要帮母亲干些家务。九十岁老人的能力,谁也不敢指望,我们劝她只要老老实实在房里待着,茶饭自然会送到她的手上,她仍是不安,一听到脚步声脸上立即堆出笑,以便让我们看到她的满足和感激,那情景让人心酸。
舅姨太太再也没有问过宝力格的事。
一天上午,我去给她送洗好的内衣,舅姨太太正趴在桌前,靠着那微弱的视力在艰难地写着什么,她太专心了,竟然没有发现我的到来。透过老人消瘦的肩,我看见她用铅笔在孩子们用过的练习本背面一行行地画着满文,前面已经写过不少,小小的本子只剩下了一半。我咳了一声,舅姨太太慌忙将本子合了,惊恐地问,是丫丫吗?看舅姨太太的表情,很像个做错了事又被人抓住的孩子,窘迫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后悔自己的举动使老人如此难堪,便揽着她的肩说,我看见您写的满文了,真好,您教我吧。舅姨太太说,老了,记性不行了,眼睛也看不见了,你真要学,将来让宝力格教吧。我说,真后悔小时候没跟您好好学,把大好的机会都错过了。舅姨太太说,凡事都有个缘分,那时候你跟满文的缘分还没到,不学不足为奇。说着她把小本子掖到褥子底下,又将单子抻平了,然后自己坐在了上面。我想,那上面一定记录了很重要的东西,跟她的经历有关,跟历史有关,也跟她的儿子宝力格有关。我把话往宝力格身上引,说,老四从牛棚出来些日子了,他去找过几回宝力格。没见到人。老四说了。过几天还去。舅姨太太的眼里有泪光在闪,她说,不必找了,我知道,宝力格现在也遇上了麻烦,这么大个运动,谁能躲得过呢,何况他还是个干部?我说,您放心,您娘儿俩早晚有见面的那一天。
舅姨太太摇摇头说,怕是难了。
舅姨太太终于熬到了“文革”结束,她将在床上度过她的百岁生日。双目失明的舅姨太太在生日的前两天实际已呈糊涂状态,一连三天,只喝了几口糖水再没进其他,大家都明白,老太太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得赶紧做送老太太上路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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