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_叶广芩【完结】(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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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凭着儿子手里的纸条,爷儿俩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叫做“荟古斋”的小铺子,较之外面的小摊相比,这个铺子多少还算正规一些,一间门面,打横一个玻璃柜台,三面墙是三个大博古架。玻璃柜台里摆着汉玉佩件、象牙雕刻、绣品软彩、绝代古瓷等精致小件,博古架上则是钟鼎錞爵、秦砖汉瓦、唐的三彩俑、明的宣德炉,一派的古色古香。掌柜的姓宋,精瘦。脸发青发黄,没有表情,也不抬眼看人,听伪觉罗?蜜说明了来意,半天不吭声,只是用一块绸子使劲儿擦一个小罐儿。金瑞想找个地方坐下,转了俩圈儿,没找见椅子,也没地方靠,就势挨着架子蹲了,他实在是累得很了。掌柜的说了,这位您留神哪,您旁边这个陶罐可是陕西成阳汉墓才出土的,昨儿刚收来,两千多年的东西了,您别让它毁在我的铺子里。金瑞一听,赶紧站起来了,不敢轻易举手投足,生怕再碰了什么“两千年”。

  发财借机会递烟,叫了几声“宋老师”才把盖坛子的碗递过去,让人家“帮着看看”。掌柜的老宋漫不经心地接过碗。掂了掂,弹了弹,又用手指抹着碗边转了一圈,直摇头。金瑞看老宋这架势不像鉴定古董,倒像是在瓷器铺里挑碗。就有些看不起他。老宋问金瑞的儿子究竟让他看什么。儿子说看看是哪个朝代的东西,值不值钱。老宋说,这还用看。清末民初的客货,明摆着的。金瑞问什么是客货。老宋爱答不理地说,都告诉您了我们吃什么呀!金瑞赔着笑脸说,我是真不懂啊,自家的一个小碗,上头有俩字儿,觉着新鲜,求您门里人给看看,要是真算得上文物。就势儿就搁您这儿了,搁我们家也没有用。老宋听说有字,从兜里摸出个放大镜,对着碗沿照了半天,末了放下镜子也没说什么。金瑞问,您看出是俩什么字儿了?老宋说,您看出什么字了?金瑞说,其中一个是个“府”字,那个看不大清楚。老宋说,我可连“府”字也没看出来。

  发财不甘心地追着问,宋老师,您说这客货是不是从海外来的瓷器?老宋说,还海外呢,是咱北京地道的土产,明白告诉您吧,专供内廷宫里用的瓷叫官窑,老百姓用的叫客窑,官窑出的瓷器就是新的,就是年代不远的也值钱,客窑的东西,就是您撂它三百年也大子儿不值。就您这碗,甭说官场,连饭庄里头都不敢用。发财说,敢情,八成儿是我爷爷从哪个卖炒肝的摊儿上顺手顺来的。老宋问他爷爷是谁,发财不想说。吭叽了半天说,解放前就死了,反正您也不认识。老宋说那不见得,说他曾祖父最早是翰林院的庶吉士,跟林则徐是一个品级,到了他祖父就专搞古玩买卖了,琉璃厂的“荟古斋”就是他们家的铺子,老北京只要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儿,没有他们家不知道的。金瑞儿子说,我们姓爱新觉罗。老宋说,这么说是旗人了,那您怎么称呼呢?发财说,单一个字,宓。老宋低头思忖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这辈分是怎么排的呢,奕、载、溥、毓……启……没有“宓”呀,您这辈分再大也大不过咸丰去呀!……金瑞说,什么觉罗?蜜,都是小孩子家赶时髦的胡诌!看得出来,我今天是遇上真人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话实说,我们家姓金,在东四九条住,我父亲叫金舜锫,这个碗就是他老人家留下来的。老宋点头说,怪不得,这就对了……”打您爷儿俩一进来,我就觉着不凡,果不其然,是金舜锫金五爷的后人,我这岁数虽然没赶上瞻仰您家老爷子的风采,那名声可是早就听说过了。

  老宋一改刚才的冷淡,变得热情又多话,也不知从哪里拽出个凳子,拉着扯着让金瑞坐。金瑞巴不得歇着,也没推辞就坐下了。老宋抚着那个旧碗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啊,金家在北京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儿……金瑞说,现在什么都没了,就几间破房,还是落实政策以后发还的。发财的心思还在碗上,他问,宋老师,您看这碗……老宋说,要是你们金家的东西,我还真不敢掉以轻心,得好好看看。说完就把柜上的一个小灯打开,把碗拿到灯底下仔细翻转了好一会儿说,粗看像是宋代定州民窑烧制的土釉,细看便看出了后人的仿造痕迹,这个碗早不过光绪二十五年,晚不过民国二十五年,也就是这五十年之间的事儿。发财说,这么说这个碗值不了多少钱。老宋笑笑说,话不能这么说,这得看搁谁那儿,你撂外头地摊儿上,一块钱买俩,你放我这小玻璃柜里,当真的宋瓷卖,不带含糊的,出手就是一千。发财说,您不是说是仿造的吗?老宋笑而不答,拿眼睛扫金瑞。金瑞虽然人爱睡觉却并不糊涂,早已窥出老宋的心思,反倒变作了老宋初时的模样,沉着脸不说话了。

  老宋见金瑞不表态,便说,说白了,干我们这行的,有真金不怕火炼的本事,也有炫玉贾石的机巧,要全是真的,天下的文物商人得喝西北风去!卖主儿有卖主儿的行路。关键是看买主儿识不识货,您买了西贝(赝品)只能自认倒霉,别处都有打击假冒伪劣的,惟独文物市场没有,您用真价儿买了假货,是您自己没长眼,没本事,犯不上跟卖主儿较劲儿,您越较劲儿,越丢人,所以,这倒腾古董的压根儿就没有退货这一说。出手了就是出手了,就是赚了,出不了手就在这儿搁着,十年八年,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干文物买卖就有这点儿好处,用我们的话说是“三年不开市,开市顶三年”。跟您说吧,我们收到俏货不容易,能找到有钱的买主儿也不容易……

  正说着,从门口踱进来一个人,高个儿,虚胖,说话带点儿假嗓儿。老宋管进来的人叫二先生。二先生看见老宋手里的小碗,接过来把玩了一会儿说,像是土定。但釉色不对,土釉是老象牙白,白里泛黄,这个碗是死白,瓷也粗糙,像是仿制的。老宋说,二先生不愧是行家,一搭眼就看出来了,我刚才看了还有点儿犯蒙。二先生听了老宋的话,越发得意,卖弄地说,宋代五大名窑,柴、汝、哥、官、定,这定窑就在河北,离北京最近,所以北京定窑的东西相比较就多。另外,这种器皿出于定州民窑,数百年烧制又不曾中断。所以后代仿造甚多,真赝难辨。老宋说,当年我祖父在琉璃厂的铺子里就有不少土定,因大多不是宋代真物,价格都很低,那些东西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二先生说,民国二十年,北京东城老君堂叶麟祥、叶麟祉哥儿俩从日本留学回来。提倡陶瓷救国,办过一个“大华陶瓷厂”,用新法儿烧制了一批很不错的瓷器,也搞出了一批仿古瓷。可以达到乱真地步,其中不乏定窑土釉。

  二先生说到这儿,突然打住了话头,用手摸着碗沿像是在寻找什么。二先生对老宋说,你这儿有放大镜吗?老宋翻了半天说,刚儿还在这儿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这时有人来请二先生,说那边有件“雨过天青”的美人觚,想让先生过去看看。二先生刚放下碗,立时就从外头蹿进来一个广东口音的买主,打听小碗的价钱,说不论多少,也要把这个碗买了去。老宋只说这碗不是他的,他不能卖。那买主还不依不饶地死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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