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财的思路还在潘家园老宋那儿,给老宋递了话,老宋说要真是枢府瓷,可以开价三千,但必须是真的,有专家鉴定书。依着发财和王玉兰的意思,三千足可以了,跟白捡的一样。金瑞却有金瑞的想法,他想,这个小碗之所以能留到今天,自有留到今天的道理,决不是为潘家园那样的地方准备的,是奇珍就要上到奇珍的档次,正经的应该上到国家级的买卖市场。拿到国家级的拍卖行去拍卖,那价格就不是三千了,几万、十几万都能炒上去。金瑞把这话跟发财说了,发财这才明白了爹的心思,就跟金瑞突然佩服了他阿玛的深沉一样。发财也突然佩服起他爸爸的精深韬略来,到底是大宅门儿出来的,从思路上就比他这后段家河黄土里钻出来的高了一筹。
金瑞经过别人介绍,和北京一家有名、有信誉的大拍卖公司——惠德拍卖公司接上了头,将小碗拿去让人看了,提出拍卖的底价不能低于十万,保险金额三十万。拍卖公司说必须有鉴定证明书,并且是权威的鉴定证明书,还要经过公证处的公证;又说,这个鉴定人可以由物主自己找,也可以由拍卖公司代找,鉴定费用则全由物主出。金瑞问鉴定这个小碗得多少钱,公司说根据物品的价值而定。金瑞回来算了一下账,就说是十万吧,鉴定费提成十分之一就是一万,卖出去十万了给他一万没说的,要是卖不出去,人家也是不会给你白鉴定的,那里外里不是还得往外搭?跟王玉兰一说,王玉兰也认为是这么个理儿,说太划不来。当时王玉兰的脑子不知怎么一转,就想到了金瑞的三大爷。我们家的老三舜錤在文物部门工作,是资深的文物鉴定专家,让他给鉴定一下当是没太大问题,到底是自家的嫡亲三大爷啊,这手到擒来的事儿对专家来说真是算不得什么的。
发财也说娘的主意好,当下就让金瑞拿着碗去找三大爷。
金瑞却很犹豫,他不知道三大爷肯不肯帮这个忙。他明白,发财和他娘是以农村人的思路来考虑这一切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同宗同姓血脉相连,有事当然是互相帮衬,互相关照,互相提携,要不怎么叫亲戚?但是他们根本不了解大宅门儿里的亲戚关系,不了解那笑脸背后的烟雾之深。这个贵族之家的败落,留给他的飘零子女们的真正遗产不是亲情,而是冷漠,这是金瑞到今天也不能理解、不能说清的一种情愫,也是他在京城随时感觉到孤立无助的茫然和清冷的原因。是的,在金家,他永远找不到“世间最难得者亲兄弟”的认同,他永远是一个人,连他的梦境也是一个人踽踽独行。亲朋无一字,欲言无予和,这种发自骨子里的孤单是不是就是当年他父亲的感觉呢……
金瑞的迟疑被发财认为是优柔寡断,是谨小慎微,他觉得怎么着现在他也姓了爱新觉罗,从户口、从法律上他也是金家的一分子了,在这件事情上,他完全可以替他父亲做主,这是用不着含糊的事实。于是,他背了金瑞,拿了小碗,来到亚运村请教他的三爷爷金舜錤。
我前面说过,我们家的这位老三在金家弟兄之中是个脾气很各色的人,不苟言笑,冷气逼人,在单位里、在兄弟姐妹中都颇没有人缘,难得有谁去登他的门。发财不知深浅地去了,保姆就让他在门厅里等。保姆说,金先生在午睡,三点以前不会客。发财说他是金先生的侄孙,是亲戚。保姆说甭说侄孙,就是亲孙也得等,金先生的觉是雷打不动的,搅了金先生的觉,那就是天塌下来了。
发财听了只好在一进门的地方等,那保姆连客厅也没让他进。
过了一个多小时,保姆才探出身来说,先生起来了,问你有什么事儿。发财将碗掏出来给保姆,请保姆转达来意。保姆拿着碗进去了,一会儿出来也没说什么,更没把发财往里让,发财料定三爷正在验看,觉着不便打扰,就静下心来接着等。
又过去许久,里面仍不见动静,这期间保姆往里头送了一回茶,添了两回水,进进出出也不睬发财,就跟没看见一般。发财等得不耐烦了,拉住保姆问里头看完了没有。保姆咕噜了一句南方话,发财压根儿没听懂,只好硬着头皮又等,等到最后,连那个保姆也看不到了,不知钻到了哪个屋里再不出来。
发财认为这么待下去不是个事儿,就拿出陕北人的愣劲儿,肩膀一扛,顶开门进了屋。
里屋是间连着卧室的书房,老三舜錤正靠在书桌后头的大转椅上闭目养神,虽说是闭着眼,眉宇间却饱含威棱,满脸庄严,让人想起玉皇大帝一类人物。发财叫了一声三爷爷,又补了一个九十度大躬,才敢朝桌上望,并没见到自家的枢府瓷,只见到一碗冒着热气的香茶。发财正疑惑间,老三问,您是谁?发财在老三跟前不敢提爱新觉罗之类的词,便老老实实地说他是发财。老三说,发财是谁?发财说,是金瑞的儿子。老三说,我记得金瑞没生过儿子。发财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三爷爷的态度极不友好,甚至从根儿上说,就没有认可他。发财说,金瑞是我继父,我爹问您好呢。老三说,令尊就是在乡下放羊的那个?发财说,是在九条住的那个,他让我给三爷爷带好。老三说,我怎么会是您三爷爷,您贵姓?这下发财说不出来了,他以前一直姓段,后来又姓了爱新觉罗,这些在老三跟前都说不出口,只好不好意思地说。我明儿就改过来,也姓金。老三说,别价,您改姓金也不见得就能姓金,从血脉上说,咱们不是一回事儿。这下发财彻底没了话,他只知道三爷爷冷,却没想到对他是这么个态度,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是不会来的。他现在才明白,他爹为什么犹豫。
发财决定速战速决。他说,三爷爷,我们那个碗您看了?老三说,什么碗?发财一听不好,赶紧说,就是刚才让保姆拿进来的那个。老三慢慢地睁开眼,冲发财淡淡一笑说。那个嘛,那个是我们金家的东西,跟您没什么关系。发财说。那是我爹的碗。老三说,您的爹是陕北黄土峁上放羊的,放羊的怎能收藏得了元朝的枢府瓷?这是金家的碗,这点您甭跟我争,您也争不过我去,我们金家兄弟七个,从来没分过家,金家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根草棍,都是共同的,不分彼此。发财说,我爷爷解放前就从金家分出去了,这个碗是我爷爷的!老三说,您爷爷是谁?发财说,我爷爷是金舜锫。老三说,金舜锫是我的五弟,我五弟压根儿就没有孙子,再说。我们给老五分的是房子,并没有分东西……发财说,三爷爷。您不能把我的碗给昧起来呀,这样我怎么回去跟我爹交代呢?老三说,您搞清楚了,是我们的,不是您的,我们没上陕北占您的羊,您也甭来北京算计我们的碗。说着找了个指甲刀,一下一下地剪指甲,把个发财撂在一边。发财说,您要是没时间,把碗给我,我过几天再来。老三不言语。发财急得脸色都变了,要搁别人,他会闹起来,但对面的人是权威无限的金家老三,这个老三是金家目前哥儿几个年龄最长的一位,在金家充任着家长兼管察的角色,而且这个家长从一开始就把他排在了金家圈外,对他采取不屑一顾的态度,这是让他最无可奈何的。如果对方跟他面对面地争,拍桌子瞪眼地吵,也好办,怕就怕对方这个不软不硬、不冷不热的态度,对他一口一个“您”,让他不知怎样对付。他说,三爷爷,您别这样,我知道您不跟我一般见识,这么着,我叫我爹来,您把碗给他总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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