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的饭食是以两计算的,粮票在那个阶段成了珍贵无比的东西,谁能送谁半斤粮票,那交情该是深厚得不能再深厚了,其价值比今天送一套房还高。今天的房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彼时的粮票是踏破铁鞋也觅不来的物件。我每月的粮食定量是二十八斤半,这个数字至今记忆犹新,不会忘记。按说这个数量不少了,在今天谁能吃得了呢?但在当时就是不够吃,还不到二十号,粮就没了,每月二十四号是买下月粮食的日子,需早早地就去粮店排队,寅吃卯粮,恶性循环,越不够越吃,越吃越饿。我的哥哥们回来探望母亲,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躲过吃饭时间,怕让母亲为难。哥哥们一走,母亲就要掉眼泪,说儿子大老远奔回家来了,当妈的连碗热汤面也端不出来,怎么说得过去!可我知道,母亲是真端不出来,就是端出来了,哥哥们也不会吃。那时能接济我们的只有在协和医院工作的六格格舜镘,她每次回来,总能带回些出其不意的东西,有时候是“人造肉”,有时候是“小球藻”,还有一回给母亲兜回了两个人的胎盘,说那东西大补……
在我们家为吃而煎熬的时候,老姐夫那边出了岔子。
老孟找到我母亲说,去看看你们家的姑爷吧,是粮票让人偷了怎的,有一礼拜没动烟火了。
我母亲一听,大吃一惊,人要是一礼拜不吃饭还不死吗?
母亲让我和老七舜铨快过去看看,真有什么事赶早给五格格报信儿,说就是离了婚,也是夫妻一场,再怎么冤家到这个时候也不能计较什么了。
老姐夫的门虚掩着,我们进去的时候老姐夫正靠墙歪着,眼睛半睁,手脚冰凉,已经摸不到脉象了。老七喊了半天占泰,也不见有动静,扳过他的身子摇晃,只见鼻翼轻轻翕动,光剩了出气的份儿。老七是个书呆子,他哪儿遇到过这阵势,当下就慌了手脚,挓挲着手嚷嚷“快送医院!快送医院!”我说得打电话叫救护车,摇煤球的汉子说三两步的事儿,还要什么车?说着背起老姐夫就往协和医院跑。
在医院,老姐夫被几瓶子葡萄糖吊针催醒了。醒过来,虚汗淋漓的老姐夫看着瓶子上葡萄糖的字样,说不该用当年扎刘妈的针来扎他。我说,这回不是葡萄酸钙,是葡萄糖。老姐夫说都是美国出的货,中国没有葡萄糖,中国只有人参燕窝。老姐夫说他辟谷辟得正在精微之处,却被拉到这美国人的地方灌了一身葡萄糖,多大的功夫也经不住这么折腾,这不是摧残中国人,这是摧残中国功法。我说协和医院已经不是美国人的了,一解放它就属于人民了。老姐夫说,那老根儿是变不了的,像六格格那样的洋奴才不是还在吗?你看那些护士,迈的步子都很美国,美国人把她们的血都换了。
因了个人的偏见,老姐夫已经到了不讲理的地步。
七天没有吃饭的老姐夫回到了家,众人都说医院救护有方,说要没有老孟报信,老姐夫怕早就救不过来了。老姐夫对老孟却并不感恩,他说老孟是多事儿,讨厌得很。老孟媳妇不高兴了,说,您没看见您当时那样,游丝似的一股气儿,马上就要断了,不是我们把您送医院,您能有今天这精神?老姐夫说,这就是你们外行了,辟谷的人哪个不是悠悠一丝气?辟的用意之妙就在于微,达到一种似有似无。不绵而绵绵,绵绵而非绵绵的境界,不是死守,不是不守,是若即若离,似守非守,将生命活动限制到最低限度。让老姐夫这么一说,大家都有些糊涂,好人饿七天大概用葡萄糖也救不过来,这样的事情只有老姐夫才能行吧?即便没有葡萄糖,他可能也没事。
是医学科学的作用还是传统功夫的作用,说不清楚。
后来我曾经问过老姐夫,七天不吃饭究竟饿不饿。老姐夫说,三日小饥。七日微饥,十日之外就不感到饥了,到了三十日之后,大小肠皆满,也就是养了气了。我说,大小肠皆满,那里头是什么满了?老姐夫说当然是气,人是用不着吃饭的,食草者善走而愚,食叶者有丝而蛾,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夭,惟有“食气者神明而寿”,这就叫辟谷。我不能接受食气能活的观点,我说我一顿不吃就饿得眼睛发蓝,但三十年后我不再坚持我的看法,社会上脑满肠肥的人太多,在我也为减肥而拒绝进食,为健康而饿肚子的时候,我常常想,也只有辟谷才能达到此目的。
但当时老姐夫是在饿得前心贴后心的情况下辟谷的,其情景就分外悲壮感人。困难时期由于老姐夫的时常“辟谷”,我便不时能分到老姐夫省下来的粮票(据说五格格也跟我一样,受到过老姐夫的关照),吃着老姐夫的“谷”,眼泪常常淌下。
七
“文革”中,五格格夫妇双双被罢了官而遣返回陕南老家。在那“牧童儿”的家园,不是五格格过不惯了,而是王连长过不惯了。大约有一年半吧,连长终于耐不住山里的清苦,带着格格偷偷返回北京,住进了偏院老孟住过的房子里。
其时,老孟已经走了,是横着走出院门的,是被红卫兵革命小将打死的。小将们说老孟是历史反革命孟轲的后代,是从邹县逃出来的恶霸地主,在家乡有十二条人命,这样的人是没有权利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以,红卫兵就把他消灭了。尽管二十年后查明,老孟是个苦大仇深的贫农,十二条人命确有其事,不过那都是老孟的家里人,他们是死于日本鬼子和土匪之手,老孟本人也是受害者。人死了也就死了,再不能复生,可怜的是他那个会摊煎饼会做鞋的山东媳妇,一下子没了着落,凄惨惨的只知道啼哭。后来。院里摇煤球的保定人作伐,在山东媳妇跟我们的老姐夫之间说合,让两家合一家。老姐夫打不定主意,来跟我母亲商量。母亲说这是好事,老孟的媳妇粗是粗了点儿,但是心眼儿好,待人厚道,是个持家过日子的人,把她接过来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比一个人瞎混强,日后能生个一男半女的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家儿。母亲心里明白,这时代也讲不成什么门当户对了,五格格能再婚嫁个大巴山的牧童儿,难道老姐夫就不能娶个沂蒙山的小寡妇?
说是娶个再醮的寡妇,但规矩不能乱,于是那个山东媳妇就被接到我母亲的身边,被认做我母亲的干女儿,再由我的老姐夫从我母亲跟前将山东女人娶走,这么一来,一切就都顺了,老姐夫还是我们的姐夫,什么都没变。
应该说,再婚后的老姐夫生活得很幸福,他与他的山东媳妇平平淡淡过着平民百姓的安生日子。现在老姐夫天天可以喝到棒米查粥了,老姐夫对这点相当满意。两口子靠给外贸工艺公司画鸡蛋生活,画样都是事先给出来的,他们不过照猫画虎地往上描罢了。经过处理的鸡蛋壳薄而脆,在那上边画人物、风景实在是不容易,但与糊火柴盒比,更富于技术性和艺术性,挣的也相应多了。
五格格和她的丈夫王连长在老姐夫的平静生活中回到了这座被分割出去的偏院,有关联又无关联的两家人,有来往又没来往。
在这段很逍遥又很散漫的日子中,五格格连着生了三个又白又胖的儿子,我母亲抱着沉甸甸的外孙子,亲也亲不够,哥哥们当了舅舅,再不说“牧童儿”的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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