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_叶广芩【完结】(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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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格格的电话打得很长,她在打电话的时候,头微微向一侧倾斜着,满头的银发不见一根杂色,细而长的眉在脸上轻轻一带而过,显出了她一丝不苟的个性和作为知识妇女的独立与精干。看着她已经略显松弛的脖颈和手臂上隐隐出现的老年斑,我想,她能保养成这样,当是不易。

  终于放下电话的六格格将脸转向了我,投给了我一个家里人才有的笑,这对她大概是很难得的,但这笑给我的印象却是生硬而不自然。六格格说,让你在外头等了半天。我说,没关系,我别的没有,就是时间多。六格格说,你甭又跟我犯犟,我还不知道你?说着她走过来,跟我挤在一个沙发上。揽着我的肩说,外边的人都知道我的兄弟姐妹多,谁想找我,常常冒充金家人找上门来,下头的人也不敢拦,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些人不是要求赞助就是来拉广告,都是些小事儿,耽误我的工夫,他们以为直接找我事情会好办,其实我还不是得交到办事人的手里……

  我这才明白,我的到来被人家误认为是拉赞助的了。

  心里有些悲哀。

  跟六格格没有说两句话,年轻秘书进来提醒说,跟美国S.J公司约定的见面时间快到了,今天是正式签约,不能迟到,王总已经在那边等着了。六格格让我跟她一块儿去饭店,我说不去。六格格说,你是作家,什么样的生活都应该体验一下才是。

  我说,免了吧,我要去看看老姐夫。

  六格格说,占泰嘛,他还是住在偏院儿里……

  我想,老姐夫是应该还住在偏院里。

  北京难得有这样晴丽的夜晚,天上有星在闪烁,仲春温湿的空气中传来槐花的清香。我在从小便熟悉的胡同里走着,已经可以望见老姐夫家那油漆斑驳的门。我的心里满是静谧与温馨,极其舒适惬意,人有这样心境的时候不是很多的。

  “吱呀”一声,我推开小院的门,正如我想像的那样,老姐夫披着头发,穿着家常的衣裳,闭着眼,正在西墙打坐,他的身后是包着棉絮的十个青花大酒缸……

  山东老太太在熬粥,一锅黏糊糊的棒米查粥已经熬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正待起锅。

  老姐夫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睁开眼睛。

  我们的老姐夫已经快八十五岁了。

  ……

  梦也何曾到谢桥

  知道了一切就原谅了一切。

  ——英国谚语

  一

  旗袍垂挂在衣架上,与我默默地对视。

  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我仍没有睡意。台灯昏黄的光笼罩着书桌,窗外是呼呼的风。稿纸铺在桌上,几个小时了,那上面没有出现一个字。我的笔端凝结着滞重,重得我的心也在朝下坠。我不知道该怎样往下写,写下去会是什么……

  精致的水绿滚边缎旗袍柔软的质地,在灯光的映射下泛出幽幽的暗彩,闪烁而流动,溢出无限轻柔,让人想起轻云薄雾、碎如残雪的月光来。旗袍是那种40年代末北平流行的低领连袖圆摆式样,古朴典雅,清丽流畅,与现今时兴的,以服务小姐们身上为多见的上袖大开气儿旗袍有着天壤之别。

  其实,这件旗袍的诞生不过是昨日的事情,与那40年代,与那悠远的北平全没有关系,它出自一位叫做张顺针的老裁缝之手。老裁缝今年六十六岁了,六十六岁老眼昏花的裁缝用自己的心缝制出了这件旗袍,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上品,是他五十年裁缝生涯的精华集结,是一曲绵长慢板结尾的响亮高腔。

  这一切都送给了我。

  这是我的荣幸和造化。

  今天下午,他让他的儿子把衣服送了过来。他的儿子是有名的服装设计师,是道出名来就让人如雷贯耳的人物。如雷贯耳的人物来到我这即将拆迁的戏楼胡同的寒酸院落,难免有着降贵纡尊的委屈,有着勉为其难的被动。从他那淡漠的表情,那极为刻薄的言语中,我感到了彼此的距离,感到了被俯视的不自在。

  那儿子将衣服搁在我的床上时说,你这件旗袍让我们家老爷子费了忒大工夫,真不明白你是用什么招术打动他的。我听清楚了,那儿子跟我说话的时候用的是“你”,而不是“您”。这让我反感,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那儿子说,我父亲已经有十多年没摸针了,他有青光眼你知道不?你们这些人,往往为了自个儿的漂亮,不惜损害别人的健康,自私极了。

  我看了那儿子一眼,将衣服包默默地打开,旗袍水一样地滑落出来,我为它的质地、色彩、做工而震惊。

  绝品!

  那儿子不甘地说,你给了我们家老爷子多少工钱?

  我用眼睛直视着那儿子,实在是懒得理他。他见我这模样,说,我知道我们家的老爷子又上了一回当。

  我说,多少钱,你回家问问你的父亲吧!

  那儿子已经走到门口,出门前回过身来郑重地说道,奉劝您一句,以后您再不要上我们家了,我父亲不是干活儿收钱、摆摊儿挂牌的小裁缝,就为您这件袍子,看来我还得买房搬趟家。

  这回来人终于用了“您”,但这个“您”字里边,有着显而易见的挖苦和讽刺,噎得人喘不过气来。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听着气愤的远去的脚步声,我想,谁能相信这就是在电视上常露脸的那个著名设计师?镜头前的那高贵、那矜持、那艺术、那清雅都到哪里去了?一旦伪装的面纱撕下,他也不过就是街上摆摊儿挂牌的小裁缝,那一脸的小家子气模样,甚至连小裁缝都不如。一个人的艺术水平到了一定境界以后,拼的是文化积累、人格锤炼和道德修养,我料定此君的艺术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绝做不出他父亲这样的旗袍。

  旗袍在衣架上与我默默地对视。

  那剪裁是增之一分太肥,减之一分太瘦地恰如其分。其实老裁缝只是用眼神不济的目光淡淡地瞄了我一眼。并没有说给我做衣服,也没有给我量体,而只那一眼,便将一切深深地印在心底了,像熟悉他自己一样地熟悉我,这一切令我感动。

  顺针——舜针。

  我的六兄,谢家的六儿。

  本该是一个人的两个人。

  二

  在金家的大宅院里,父亲有过一个叫做舜针的儿子,那个孩子在我的众多兄弟中排行为六。出自我的第二个母亲,安徽桐城的张氏。据说这个老六生时便与众不同,横出,胎衣蔽体,只这便险些要了张氏母亲的命,使他的母亲从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这也还罢了,更奇的是他头上生角,左右一边一个,就如那鹿的犄角一般。我小时问过父亲,老六头上的犄角究竟有多大?父亲说,枝枝杈杈有二尺多高。我说,那不跟龙一样吗?不知老六身上有没有鳞?父亲说,老六没有鳞,有癣,浑身永远地瘙痒难耐,一层一层地蜕皮。我说,那其实就是龙了,龙跟蛇一样,也是要蜕皮的,要不它长不大。父亲说,童言无忌,以后再不许出去胡说,你溥大爷还活着,让他知道了你这是犯上……父亲说的“溥大爷”,指的是已经被关押在国外的溥仪,尽管他早已不是皇上了,父亲对他还是充满了敬畏。明明溥仪比父亲辈分还低,年龄还小,父亲仍是将他称为“溥大爷”。皇上是真龙,我们家要再出一条龙,那就是图谋篡位造反,犯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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