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三匹“马”应声而出,走上台去,大“马”从小匣子里拽出个葫芦样的东西来,架在脖子底下,试了几下,声音很好听。瓜尔佳母亲没见过这乐器,也没听过这声音,正疑惑间,宋太太凑过来说,拉琴的是老大,那个琴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玩艺儿,叫作小提琴,他们家老大在外国学的就是这个。瓜尔佳母亲很奇怪,还有让孩子出国学吹鼓手的,这样的事大约也只有宋家这样没有根底的家庭才做得出来。瓜尔佳母亲朝台上望了望,古老的中式戏台上,出将入相的缎子戏围子前头,站着三个油光水滑的西式人物,很像天桥拉洋片里头的景致,只让人想起滑稽二字来,瓜尔佳母亲赶紧用手绢将嘴捂了。宋大公子拉了一段曲子,二公子、三公子就开始唱了,他们唱的是外国歌,是分两个声部的二重唱,那词一句也听不懂。唱完了,下头竟然掌声热烈,鼓掌的多是大格格的同学们,年轻人喜欢这个歌。有懂英文的对瓜尔佳母亲说,三位公子唱的是英吉利民歌,说的是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瓜尔佳母亲噢了一声,没说什么,很礼貌地拍了几下巴掌。三位公子一下来,就被年轻人围住了,被一帮人拥到后园子的假山石边,有说有笑,瓜尔佳母亲注意了一下那群人,发现里头没有大格格。
戏班演的戏平平,接下来就该金家子弟们上场了。
这天是老大的马谡,老二的王平,老三的司马懿,老五的赵云,老四和看门老张的二老军,老七胡琴,打杂的茂林司鼓,四格格月琴,阵容十分整齐。挑大梁的当然是父亲,他演诸葛亮。这次的戏演得很有水平,众弟兄碍着大格格的面子,没有胡来,马谡的唱不多,也不存在跑调不跑调的问题。总之很为金家争了脸。戏班的班主不住声地说,遇上了真把式,算是开了眼,以后再不敢来金家唱戏了。宋太太为诸葛亮拍红了巴掌,警察为了捧场,不断喊好儿,每每遭到厨子老王的白眼,因为警察喊得不是地方,瞎喊。宋家三位公子不懂戏,对京戏也没有兴趣,坐在那儿一碗接一碗地喝茶,跟一帮女孩子们调侃。
还好,大格格没有因为不高兴而撂挑子,她的压轴戏唱的是《宇宙锋》“金殿装疯”一折。《宇宙锋》是说秦二世胡亥荒淫无道,见宠臣赵高女赵艳容貌美,欲纳为妃,女矢志不从,装疯哭闹,胡亥纳妃之意乃罢。戏里面有大段的唱和大段道白,以疯女之口痛骂欲娶她的胡亥。大格格在今天这种场合选择了这出戏,在金家不少人的心里投下了不祥的阴影。席间,看得高兴的只有警察夫妇,他们没见过还有小媳妇在台上疯说疯闹的,“将乌云扯乱,抓花容脱绣鞋扯破了衣衫,倒卧在尘埃地信口胡言”,一反青衣的端庄静雅,而变得披头散发,癫狂无羁。大格格演得实在是好,那段大段道白:“哦,我笑得你的无道!列位大人老哥听了……我想这天下,乃人人之天下,并非你一人之天下,我看你这江山,未能长久了!”说得更是声情并茂,字正腔圆,一句一句喷发而出,博了个满堂彩。
宋太太不明白为什么连说话也要得好儿,舅老爷解释说,大格格这口京白极好,甜而丽中有一股深沉的辛辣,给人一种不可言说的细腻,典雅而传神,美极了!宋太太问什么是京白,舅老爷说,就是戏里头的道白,说开了就是一种糅合了京腔与吴语或其他地区方言的新国语,不是贫而碎的京片子,那京片子让人一听就厌恶、肉麻,上不了大雅之堂。宋太太说,我觉得你们家的女孩儿说话跟外头的不一样,敢情就是这京白的缘故?瓜尔佳母亲说,在康熙年间皇上就要求所有官员必须说官话,宗室子弟也都要讲官话的。当年金家的老祖母领着孩子们进宫给皇太后请安,也得讲官话,绝不能带进市井的京片子味儿。在宫里,皇后太妃们讲话用的是近乎京白的京腔,只有太监才用纯北京话说话。看一个人家儿有没有身份,从说话就能听出来。
宋太太的东北腔一下低了下去。
我没有亲耳听见过瓜尔佳母亲有关京腔的论述,但我相信她的话是没有错的,我们家是老北京人,却至今无人能将北京那一口近乎京油话学到嘴,我们的话一听就能听出是北京话,而又绝非一般的“贫北京”、“油北京”,更非今日的“痞北京”,这与家庭的渊源或许有关。是题外话了。
四
下面就说到了四十年代初期北平的名媛义演。义演参与者多为大家闺秀:有满清大官端邡的女儿;有名誉九城的春山馆主,她也是名门望族之后,是当时国务参赞周令山之妹;还有个叫臧玉凤的,据说是驻欧洲某大使之女……我们家大格格也在其中,她的积极支持者就是她的婆婆,那个根本不懂戏的警察太太。
以我现在的思想来分析,宋太太支持大格格到社会上去演出,绝不是出于对京剧的喜爱或是对大格格爱好的赞许,她完全是从自己出发,是一种很自私很狭隘的沽名钓誉,她企图用大格格的社会活动,用大格格的名气来提高他们宋家的地位身价,以改变人们对于他们的偏见和挑剔。警察的家族,在力争向文明靠拢,向进步靠拢。
大格格为义演准备的剧目是拿手的《锁麟囊》,为“春秋亭”那一场新婚的装束,宋家特意着人从苏州购来绣着花卉禽鸟的红帔。试装那天,大格格着上那红装,做了一个身段,盈盈少妇,绝代风华,真如同一个美妙的、画上走下来的人儿。当时宋家公子也在场,三公子为大格格的光艳所倾倒,竟激动地说出“得此美人,不枉此生”一类的话来。
《锁麟囊》这出戏说的是登州富女薛湘灵出嫁之日遇雨,在春秋亭避雨时与另一贫女赵守贞的花轿相遇,赵女因贫穷而啼哭,薛女仗义相助,将贮有奇珍异宝的锁麟囊相赠,双方未通姓名各自离去。若干年后,登州大水,薛湘灵无家可归,到赵守贞所嫁的卢家做佣人,再见锁麟囊,百感交集,薛、赵重新相见,大团圆结尾。整出戏薛湘灵全是主角,配角人物不过是三两句唱,金家子弟完全可以胜任,那个调皮捣蛋又刁又势利的丫环就由老四来担任,男角演丫环配俊小姐,不但能起到很好的陪衬烘托作用,也可以插科打诨,增加些噱头,有着女角达不到的效果。为大格格的演出成功,金家全力以赴,投入到紧锣密鼓的排练中,宋太太没事就过来,端把椅子坐在一边看大家排演,久之竟把戏也记得滚瓜烂熟,很有点儿把场的资格了。
令人担忧的是大格格和老七舜铨老是配合不好,若是在家随便演演,倒也没什么,这可是拿到社会上去表现,出不得一点儿差错的,稍不在意就砸了。人们看名媛演戏,比对看角儿的要求还严格。角儿一旦有了些资历和名气以后,就可以演得很随意,很自由,不受任何限制。有位名老生,唱到半截忽然咳嗽不止,台下观众竟不以为意,后来也学他的,唱到这儿也咳嗽,真是地道的东施效颦了。而名媛们演戏,带有玩票的意思,跟她们配戏的又多是名角儿,往往这些角儿又爱耍弄这些小姐们,以逗观众一乐,衬托自己的洒脱,这样一来就常常让小姐们提心吊胆,开戏如临大敌一般,想想也真是可怜。当时社会上流传着一段故事,有位叫陶默庵的女士,请马连良跟她配戏,演的是《武家坡》。这个马连良大概就像我的大哥拿老七开涮一样,也拿这位女士开涮了,他唱完“八月十五月光明”,张口就问人家小姐“昨天晚上打麻将手气怎么样啊?”把小姐问得站在台上回不过神来,于是台下大乱,叫倒好的大有人在,人们不是哄马连良,是哄那位小姐,其实小姐有什么错?另一名小姐跟杨宝森唱这出戏也遭到类似情景,杨在末尾的收腔故意又加上了个“哇”,这就占了人家小姐的板槽,让人家张不开嘴了。观众大概想看的就是这样的乐子,就巴不得名角儿们玩点儿花活,让小姐们当场出丑,当场下不来台。也有有根底、有经验的小姐,有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本事,上得台来不慌不乱,在气势上和那些角儿一般齐,唱腔好,扮相好,身段好,做派好,这样的女票友观众就很捧。中国的男人捧女戏子是天经地义的,捧唱得好的名媛则高雅又神圣了,为名媛叫好儿,更当花力气,花精神。有许多人来戏园子不是为了听戏,纯粹是为了来喊几嗓子的,说这样可以疏肝泄郁,荡气回肠,是极好的养生之道。我想,那时中国是因为没有足球,这就不得不逼得一些老爷们儿把精力和热情都扔到戏园子,扔在那些可怜的戏子们身上,在某种意义上说,昔日的戏子与今日的球员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试想,今日的万千球迷在某一天都进了剧院,那真是没有唱戏的活头了。但那时候的球迷的确就都凑在戏院里,在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中极尽抒发着他们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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