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_叶广芩【完结】(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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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舅老爷说得没错,那天没过半夜。老六就被那二鬼挟持着奔了黄泉之路。

  老六生生是被憋死的。临死前,他在炕上辗转反侧,怪声号啕,真如一条喝了雄黄的大长虫,几个人也按捺不住。那时金家的孩子们各个敛声屏气,缩在自己的房内不敢出来,静听着偏院里发出的长一声短一声的哀号。老六折腾到天黑,渐渐地没了气息,挺了。直到偏院传出话儿说,六少爷走了,大伙儿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金家宅门儿里没有老六才是正常的。

  二娘抚着僵了的老六尸身哇哇大哭,大家劝也劝不住。第二天,二娘让老张去白云观请武道长派几个道士过来做法事,老张去了又回来了,说老道没派来道士,却让带回一张画得花里胡哨的符,让贴在偏院的门口。老张传达老道的话说,什么法事也不要做,金家这个老六从根儿上来说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老道没有道破它的来龙去脉就已经是很给它面子了,让它知趣一点儿,赶快上它该去的地方,别再祸害人。亲戚们此时谁也不再说什么“贵人自有天相”的话了。舅老爷说,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没落住终不能算这个家里的人,给他一副薄棺材好歹葬了就是,也算他没白到世上走一遭。

  那副寒碜的白皮棺材抬进院来的时候,二娘见了几乎心疼得昏了过去,她说从没见过这么破烂穷酸的棺材,连漆也不上一道,用这样的棺材来装殓她的儿子,让她何以心安!我母亲也说,这棺材太差了点儿,装街上冻饿而死的倒卧还差不多,装金枝玉叶的哥儿忒不合适,于金家的身份也不相称。二娘让管事的去换,被刘妈拦了,刘妈说,太太糊涂了,哪儿有空棺材抬进又抬出的道理?舅老爷的主意没错,太太忘了哥儿“应该长在贫贱之家”的话吗?命中注定就是命中注定的,还哥儿一个舒坦自在吧,让他顺顺当当地托生,比什么都好。

  二娘不再坚持,眼瞅着四个杠夫抬着那口薄棺材吱吱扭扭地出了门。

  老六死的那年是八岁,他没能过了阴历冬月初十他的九岁生日。

  应了武老道“三、八岁”的预言,父亲当年还问过人家“三、八岁当怎样?”当怎样呢?就当这样。老道没有直着说罢了,天机不可泄露。

  以现在的观点来看,我们家老六的死因当是白喉,是白喉杆菌引起的一种传染病,搁今天,配以抗生素治疗绝不至于引起死亡,就是到了老六最终的窒息阶段,只需将气管切开也不是没救,可在七十多年前,医疗条件有限,老六就那么匆匆忙忙、稀里糊涂地走了,想来让人遗憾。

  最遗憾的是我的父亲。据我母亲说,父亲从国外回来以后,知道了老六的事情,大病了一场。经过那场病,父亲的头发全部脱光,终日迷茫恍惚,走路打晃儿,得两个人架着才能从屋里北炕走到南炕。对父亲这场很著名的病,北京的小报上有过报道,说他老人家因为失子悲伤过甚,得了伤寒。我后来想,伤寒的确是个很可怕的传染病,它是由伤寒杆菌而传染的,跟老六怕没有什么直接联系,那时候的人把伤寒跟老六挂在一块儿,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了。

  三

  我在这个家里长成一个混沌的小丫头的时候,二十多年已经过去,就是我们家最小的男孩老七舜铨,也进入了青壮年的行列,成了京师名画家。随着时间的消磨,人们对老六的传说已经淡而又淡了,金家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那个忧郁的、早逝的男孩儿。

  偏偏我是个爱幻想的孩子,在孩童时候,想像在我的生活中占了很大成分,我常想的人物就是那个神奇的、半人半龙的老六,他和母亲给我说的老麻猴子,和大家时常谈论的院里的狐仙,和我所向往的一切神神怪怪一起,活跃在我的精神生活中。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一回,父亲领着我去一个叫做“桥儿胡同”的所在,以我粗通文字的水平,已经能认出胡同口墙上的蓝色搪瓷标牌,是“雀儿胡同”,不是“桥儿胡同”,而父亲偏说是“桥儿”不是“雀儿”,让我回家对母亲也务必要说是“桥儿”,不能说是“雀儿”,否则以后就再不带我出来遛弯儿。在北京人的发音中,“桥儿”和“雀儿”实在没有什么不同,前者是二声,后者是三声,往往说快了就“桥”、“雀”不分了,但父亲则嘱咐我一定要将两个字分清楚,万不可弄含混了

  既然父亲喜欢,我心里也乐得真把“桥儿”当“雀儿”了。父亲去桥儿胡同没坐他那辆马车,坐的是三轮,我坐在父亲身边,听着身底下链条的啦啦响声,从小洞里看着车夫一弯一弯的背影,只感到困倦,想睡觉。父亲拍着我的肩说,别睡啊,留神着凉。我嗯了一声,并没有多少清醒。父亲说,马上就到你谢娘家了,你要听话,别淘,跟你六哥好好玩儿。我问哪个六哥……父亲说当然就是那个长犄角的六哥,还能有谁!我听了一激灵,困意全消。我说,真是咱们家的老六吗?父亲说,当然。

  胡同很小,没有雀也没有桥,只有一堆堆的烂布,臭气熏天地堆在各家的房前、门口,让人恶心。事后我才知道,这些破布都是从脏土堆捡来的,靠收破烂儿收来的,晾晒干了,用糨子打成袼褙,卖给做鞋的鞋场,一块格褙能卖八大枚,八大枚能买一斤杂面。这片地面,家家都打格褙,家家都吃杂面汤,成了“桥儿”的一道风景。

  父亲领着我来到一个略微干净点儿的小院里,院里北房三间,东房塌了,南面是一溜墙,有棵歪斜的枣树,半死不活地戳在那里。树底下有个半大小子在撕铺衬①,(①铺村:老北京话,指糟烂的破布。)往板子上抹糨子,将那些烂布一块块贴上去。墙下一排打好的袼褙,在太阳的照耀下反射着亮光,冒着腾腾的水汽,显得很有点儿朝气蓬勃。

  那半大小子见我们进来了,头也没抬,一双沾满了糨子的手,依旧灵巧地在那块板上抹来抹去,没受到丝毫影响。

  父亲叫了一声六儿,半大小子嗯哪了一声,没有显出热情。

  这时,从北屋里闪出个四十岁左右的白净妇人来,脑后挽了个元宝鬏儿,穿了件蓝夹袄,打着黑绑腿带,一双蓝地儿蓝花的绣花鞋不沾一点儿土星,浑身上下透着那么干净利落,透着那么精神。

  父亲让我管她叫谢娘,我叫了,谢娘把我揽在怀里,夸我是个懂事的丫儿。谢娘身上有股好闻的胰子味儿,跟我母亲身上的“双妹”脾花露水绝不相同,相比较,还是这胰子味儿显得更平淡,更家常,更随和一些。

  我喜欢这种味道。

  我们被谢娘让进屋里,屋里跟谢娘一样,收拾得一尘不染,炕上铺着白毡子,被卧垛垛得整整齐齐,八仙桌上有座钟,墙上有美人画,茶壶茶碗虽是粗瓷。也擦抹得亮晶晶的,东西归置得很是地方,摆设安置得也很到位。

  谢娘是个很能干的人。

  从谢娘和父亲的谈话中我了解到,她对我们家里的情况相当熟悉。对我几个母亲的情况也是了如指掌的。我还听出来了,谢家搬到这儿的时间并不长,是父亲给找的房。谢娘还跟我父亲商量要把塌了的东厢房盖起来,说六儿大了,该了这家的主人,那份柔情、那份依赖和对父亲的那份神态,是我几个母亲都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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