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_叶广芩【完结】(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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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堆满了杂物,这些物件自老五的儿子金瑞搬出小屋后再无人动过,尘网蛛封,破旧不堪,难寻出一丝亮色。三合土的地面,砖砌的土炕,在现代化城市的北京已属凤毛麟角,而在东城,这座古旧废园的一隅,却奇迹般地存在着。

  这座我家高祖所盖的小屋,原来是为府中辟邪而用,却不想住了几代十几口人。辛亥革命后,小屋曾经一度空落,改做堆房,不用之物一并塞入。后来姨祖母自戕屋中,老二舜镈吊颈于屋外,便更无人涉足。日久天长,窗残纸破,门户歪斜,鼠亦来,虫亦来,谲诡幻怪,飞鸟惊蛇,实在让人有讳莫如深之感。以后又有舅姨太太和母亲等人轮番居住其中,方使小屋才有今日之景象。近日为城建所计,又拆迁在即,动员搬家,让搬入朝阳门外金台路小区四室两厅“三气”齐备的现代化公寓,说是那边有铝合金窗,全封闭阳台。青青的舅舅们说,新屋较这四面透风的危旧花厅和小土屋一下进步百年,搬家对金家人来说实在是一步跨入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大好事。

  在七嫂丽英与侄女青青的热切企盼中,舜铨却说出要老死旧宅,死活不搬的话来。舜铨的脾气无人拗得过,搬迁计划暂时搁浅,因为谁都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丽英的两个兄弟早已看中花厅的楠木雕花隔扇,并已与某涉外工艺商店谈妥,以不低的价格售出。正是为拆隔扇,将病中的舜铨移居西北角小屋,以便静养。房将不存,要隔扇何用?虽然是祖宗留下的东西,但祖宗所留数不胜数,至今所存又有几何?何苦为隔扇伤神?

  扶舜铨重新躺好,我将火上的药锅端下,把药汤滗了,倒在碗里晾着。棕色的药汁在昏暗的灯下显得分外浓酽,我心头不禁冒出“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诗句。白乐天以酒待客,我以药侍兄,情景毫无关联,气氛也迥然相异;彼时天将欲雪,此时苦雨绵绵;彼时朋友相聚,此时骨肉将离。伤感之情随着淅沥的雨声愈积愈难耐……只是让人想哭。

  拆卸隔扇的声响由花厅传来,呼呼斧凿,如敲击在心。我看舜铨,那张脸虽憔悴,却是出奇地静。从那平静中,我悄悄地感觉到了沉重,感觉到了秋的肃杀与生的苦累。

  为了便于住人,舜铨身后的窗纸被重新糊过,细腻的纸张散发出樟木箱子的味道,凭气味我断定,这是家中那批保存多年的宫中御用宣纸。这批纸因无字,“文革”中才幸免于难。虽经年历月,除颜色微微有些泛黄外,质量依然柔韧无比。听舜铨说过。因为是御用宣纸,制造便更为讲究,从选料到洗料、切料、打浆、抄纸、烤贴,前后经数百道工序,制成需一年时间。这批宣纸采用的是天然日光漂白,不用强酸强碱,所以纤维损伤少,强度极高,作为“旧纸”存放,涸墨性能更佳,用来泼墨作画,层次丰富,皴、擦、烘、染都能显出理想效果。

  父亲和舜铨都是书画界名人,对这些纸甚为珍视,之所以没有动用,据说与宣统三年宫中纸案有关。传闻当时皇太后隆裕的总管太监张兰德,伙同颜料库太监,私自将八万五千张上好御用宣纸偷偷调包,拿出宫去换钱。为此隆裕大为恼火,传散差,给张兰德一顿好打,并下令严查此案,一时宫内宫外人心惶惶。这些纸是否与此事有瓜葛,难以讲清,为避嫌疑,遂予封存,并且一封就是若干春秋。

  不想昔日存留之纸,今日却被舜铨之妻丽英派上了用场——糊窗户。本是传自大内,该大展风采的精品却抹上稀面糊,粘贴在窗棂之上,做遮风挡雨之用。纸命如斯,令人感叹。

  为照顾方便,我在小屋内另支一折叠钢丝小床,与炕沿成直角放置,二者之间隔一旧式太师椅。直背的椅子很硬,坐上去并不舒服,且一条腿已经折断,随时有塌散之势。我坐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姿势,椅子立即吱吱作响,发出脆裂的呻吟。舜铨说到那边拿个垫子吧,我说不用。我说记得这把椅子是有过棉垫子的,还罩着蓝布罩儿。舜铨说我没记错,不过那罩儿不是蓝布的,夏秋为棉龙缎,冬春为黑狼皮,内中所实亦非棉。而是南海鹤绒。我问南海鹤绒是什么,他说大概就是鹅绒吧,又说祖母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逝去的。祖母无疾坐逝的事我知道,已被人们颂为传奇多次讲述,但我一直搞不清楚祖母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和情绪,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这个世界的。这位出身显贵、性格刚愎的蒙古族祖母,做事向来果断清晰,自尊自信中透着暴戾与威棱,所以连她的死也这般干脆利落,与众不同。

  1915年12月21日,袁世凯称帝的第九日,祖母坐在这把椅子上抽水烟,看照片。照片是她的两个儿子由日本寄来的。祖母有四子,我的父亲排行第四,届时正与他的三哥在日本求学。三伯父在早稻田大学攻读法律。我父亲在庆应义塾大学学经济,都是名牌大学名牌专业,这也是祖母高瞻远瞩的有意安排。自1902年至今天,近百年间,日本这两所大学每年都有一场轰动东京的足球赛,谓之“早庆”之战,比赛时双方兴师动众,校舍皆空,举校助威。金家的三爷、四爷为各自球队出力,虽是亲兄弟亦水火不相容,一有结果,立即将战况报知北京的母亲,博老太太一乐。

  每有照片到来,祖母都仔细观看,在那站成一排的人群里寻找儿子。照片中,儿子头顶的辫子已不见踪影,儒雅万分的长袍马褂也换作了陌生的球衣,脚上穿着白鞋,长筒花袜子扯得老高,最使她不解的是人人都穿着短裤。精胳膊露腿儿的还扯着一面小得不能再小的三角旗子。那旗子看质地比大清的龙旗差远了,那么多人却还为它去争,足见是件很新派儿的事情。

  老祖母对一切新派儿的事情都感兴趣,但她对袁世凯的“立宪政体”、“新官制”、“巡警部”等一律持反对态度。清朝被推翻,袁世凯复又称帝。老祖母对他更是深恶痛绝,到了恨之入骨的程度。

  12月21日这天。灶上做饭的厨子向祖母讨询明日冬至的饭食内容,祖母说,这还用问吗?历年都是一样的,白肉、青韭羊肉煮饽饽、鸭汤白菜火锅。祖母说,明天是冬至,以往宫中是要大祭的,有皇上时,赶下晚儿坤宁宫的煮白肉就分下来了,现在大清帝国虽变中华帝国了,白肉咱们还是要吃的。祖母说的白肉,是宫中每年祭典所用之物。祭祀时皇帝站在坤宁宫中央,太监们抬进活猪,将白酒灌进猪耳,猪便摇头晃脑,这样表示祖宗神灵已经“领牲”,然后将活猪放下锅去,煮熟,这便是宫中的白肉了。煮熟的白肉被切成块,分送亲族权贵,以纪念祖先艰苦征战的生活。故宫坤宁宫煮肉的大锅至今尚在,每为参观者不解,觉得皇宫正殿安大锅有点儿不伦不类,若说它是祭祀所用,便一切了然了。

  煮白肉我儿时亦常吃,佐以多种作料,煮焖半宿,切为薄片蘸酱油吃,那肉晶莹透明,肥瘦相间,醇香无比。这种吃法大概是满族人特有的。

  在厨子与祖母商定好第二天的吃食,退到门边正待转身时,我的大爷进来了。大爷手里捧着一个白纸卷,兴冲冲的。大爷趋身走到祖母跟前,祖母正微笑着把我父亲和三伯父的照片往桌上搁,大爷说,儿子今天也有件让母亲高兴的事儿。说着将纸卷递过去。祖母展开纸卷,原来是袁世凯颁发的“文虎勋章”表彰状。祖母见状,便有些变色,大爷没有注意到这点,仍滔滔不绝地讲述袁世凯授勋时的盛况。祖母对着表彰状视之良久,用手点了点上面的印,要说什么均未道出,就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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