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先生仍旧默不作声,像一尊太白金星的雕像。胡眉哭够了,又说:“后来,‘文化革命’开始了。有一天,少奶奶又叫了我去,说她查出了绝症,说这样就好了,用不着怕违了和少爷发的誓了。她说她如果病死了,让我和富贵照看小姐。又交给我一封信,特别叮嘱我,要是小姐活得好,就不要她看,要是活得不如意,就叫她看。谁知第三天,少奶奶就吞金自杀了,吞的是少爷送她的订婚戒指。你说说,我能眼睁睁看着小姐和这个大恶人不明不白吗?”
孔先生又默想良久,平静地说:“这是慧娟和洪梅的劫数,怪不得谁。大势定下了,个人也抗它不过。胡眉呀,我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洪梅知道得越多,她的日子越过不好。听其自然吧。”胡眉跳了起来,“我早知你是这种态度,大老远跑来和你商量个屁!你不是还没出家吗?没出家六根就弄恁干净!我只问你一句话,小姐的事你到底管不管?”孔先生叹道:“这事没法管。咋管?不能管!我俩去把你刚才说的一五一十给洪梅说了?说了,她要是全信,你不是要把她朝火坑里推吗?她要是不信,你我不都瞎慌张了?慧娟那封信,最好也不要让洪梅知道。就你讲的那些事,谁是谁非也不好判断。金堂对婚姻一直不很如意,怎奈春英性子如水,什么形状都能盛得下,反倒把一辈子给维持下了。你从别个角度想想看,若是少爷临死时不那么自私,嘱她可以改嫁,或许就会是另外的结果了。金堂若没非凡之处,洪梅也不会和他维持这么久。十年时间,就看那么一个人演的十来出戏,一般人能看下来吗?你不要冲动,多想想。”
胡眉窝一肚子气下了山。仔细想想,孔先生说的也有道理。可一想到这二十几年所受的委屈,就坐不住。回城的当天晚上,胡眉从箱子底拿出慕慧娟当年留给她的信,一个人去了城隍庙街88号。路上她在想:她妈写了些啥,我管不着,她不问我也不说,问了就照实说。院门落了一把大锁。到剧团找人一问,才知道欧阳洪梅带着剧团去柳城演出了。
第二十六章
李金堂和刘清松之间争夺上层的较量,把欧阳洪梅的事业带进了辉煌的金秋。七月里,柳城地委当书记兑现了诺言,应地委宣传部的邀请,欧阳洪梅率龙泉曲剧团到柳城演出了七场。《杜十娘》、《陈三两》等七出戏在柳城引起了料之不及的轰动。这件事出现在传统戏剧普遍衰微的时候,当即引起柳城传媒的极大兴趣,一时间,欧阳洪梅的名字频繁出现在柳城地区的各家报纸上,成了明星式人物。第六场演的是传统名剧《窦娥冤》,台下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的一句话,又把欧阳洪梅引进到了省城。省委主管宣传、文化、教育工作的副书记看完《窦娥冤》,在接见演员时对欧阳洪梅说:“请你们到省城把拿手的七场戏都演一遍,你有信心再次轰动吗?”
于是,欧阳洪梅在省城的报纸、电视上又连续出现了十多天,她成了H省的著名戏剧表演艺术家。只是因为这两次演出官方扶持色彩过浓,H省演艺圈内的专业评论人员才对欧阳洪梅带地方戏参加全国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不抱太大希望,再一点,他们普遍认为欧阳洪梅作为一位地方舞台表演艺术家,年龄偏大,送到全国舞台,缺乏竞争力。这样,欧阳洪梅才没能一鼓作气杀入中央电视台的现场直播厅。即便如此,H省四个直辖市还是邀请龙泉县曲剧团去各演了一场,从而给欧阳洪梅征服H省戏剧界划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这巨大的成功,反倒激出了欧阳洪梅的急流勇退之心。在省城的七场演出,欧阳洪梅在台上已经感觉得出自己从事的这类地方戏的巨大的局限,大多数观众进场观看,只是因为可以花很低微的门票钱观看一个陌生角儿。以自己的年纪,进军全国的梦根本不能做了。如果硬撑到五十多岁再告别舞台,多收获的只能是英雄末路的酸楚。坐在从柳城开往龙泉的大交通车上,欧阳洪梅不由得想起了李金堂提出的那个从政的计划。这么一想,欧阳洪梅心里立刻涌出一股暖流,暖流里挤满了对李金堂的爱情。如果今生今世不是遇上了这样一个伟丈夫,品评往事时将会是怎样的寡淡呀!这一两个月的风光,他在龙泉会知道吗?真该给他打一些长途电话,不往家里打,也该往他办公室里打一些呀!刘清松花那么大的代价留在龙泉,难道仅仅只是为了保级?这几年,我对金堂的事业确实关心太少。我究竟是不是一个特别自私的人呢?从不从政,回去要和他好好商量商量。
车沿着313国道进入龙泉境内,车里众演员突然间发出了参差不齐的怪叫。“娄阿鼠”眉飞色舞道:“欢迎横幅出迎三十里,这可是真风光。”有人说道:“多少年了,都没有这样扬眉吐气过。”又有人说:“干脆让马师傅再开回去,咱们全体在大横幅下合个影。这大交通是省里送的,后面的大卡车是地区送的。大获全胜,该留个纪念。”
欧阳洪梅收起思绪,扭头看着李玲说:“玲儿,他们说的啥事?”李玲笑道:“都是沾你的光呗!县里在公路入境横栏下缀一幅大横幅,热烈欢迎咱们凯旋龙泉。看你正在睡觉,也没喊醒你。”欧阳洪梅只感到心尖尖猛地一颤,一股热血便把双颊充得热辣辣的,心里默想着:原来他什么都清楚呀,嘴里说:“也是你们齐心协力。玲儿,这次巡回演出,为你将来的发展打了个基础,回去可不要松劲儿。”李玲做个怪相道:“演了十八场,骨头都要散架了,你能给个三五天假歇歇,我真要千恩万谢了。”欧阳洪梅打了李玲一巴掌,“再给我顶三两天。看县里这阵势,庆功会要开,说不定还要安排一两场汇报演出。这种节骨眼上,千万不要松劲,一松劲,武戏准出丑。过了这几天,我给你们放十天长假。”一车人欢呼道:“团长万岁!”
满车人正在喧哗,大交通车突然停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省里给的新车也是假的吗?”马师傅扭头笑道:“你们看看前面是什么?”
欧阳洪梅抬头一看,前面不远处的龙泉公路收费站簇拥在一片鲜花中,路两旁各摆着十来个大花篮,三幅巨幅红绸把收费站整个变成了一个凯旋门,左边巨幅红绸上写着:龙泉曲剧中华瑰宝,右边巨幅红绸上写着:十年辛苦横扫六市,收费站额上横幅上写着斗大的四个字:欧阳辛苦。演员们蜂拥而下,摆出各种姿势相互拍照。欧阳洪梅激动得浑身酥软,心里道:“你有这份心,小梅梅心里能不明白?搞出这么大动静,也不怕别人说你假公济私。别的话谁也挑不出什么,这欧阳辛苦四个字不好,为什么不改成大家辛苦?刘清松会不会用这事做文章?他可是刚在这方面吃了亏的呀!见面我真要说说你了。”懵里懵懂被李玲拉下车照了几张相,欧阳洪梅看见后面已经堵了十几辆汽车,心里一紧:别得意忘形出了车祸,忙喊道:“都上车,都上车吧。”心里又在叫苦:城外都弄成这样,进了城不知又要遇到多少惊喜。
谁知道进了城却十分平静了,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运转着。欧阳洪梅心里又不免嘀咕:这是搞的什么名堂!车辆一路开到剧院门口,没碰到一个龙泉县党政要员。欧阳洪梅下了车,看见剧院两个守门人正在剧院顶上扯一条写着“热烈欢迎我县曲剧团凯旋”的横幅,“剧”字和“凯”字墨汁还没干透,显然是个急就章。文化局文艺干事小吕见了欧阳洪梅,忙跑过来道:“辛苦了,辛苦了。”欧阳洪梅碰碰吕干事的手冷冷地说:“不辛苦,你们才辛苦。”眼睛盯着草草做成的横幅看。吕干事搓着手说:“欧阳团长,我,我是下午两点才知道你们下午要回来。听,听说路上县里中午已经布置了,这才……我的字不好……”欧阳洪梅淡淡一笑,“没关系,尹副局长新官上任,又加班搞创作,能派你来接,我们已经感到十二分温暖了。”吕干事揩着额头上直冒的冷汗热汗,“尹局长本来……可是,今天,今天县里开会,他来不了。”欧阳洪梅叹了一声:“艺术团体,不过是个点缀,出去演了几场戏,龙泉国民总产值不会因此增加一分钱。吕干事,我也没怪你,更没怪尹局长。这件事本来就该是这种结局。李玲,集合一下,我有话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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