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_柳建伟【完结】(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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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话才真的酷似了马德五的心声。不知从何时起,马德五心里有了取马呼伦而代之的念想,巴不得马呼伦倒了大霉,甚至巴不得马呼伦暴病死去,只是没想过自己帮马呼伦中止生命。等了若干年,甚至等到了文化大革命,马齿树也没有人起来造马呼伦的反。马德五等得就要绝望了,马呼伦送给了马德五一个机会。大洪水过后,劫后余生的马呼伦有一回从公社领回了一笔救济款,交给马德五后说:“想法留下一些,说不定我哪天一蹬腿,中朝打不打光棍也保不准,大队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留一点给中朝盖座房吧。”留来留去,就给马呼伦家留出一座红砖的院子和一片房屋,也给马德五留了一本明细账。马中朝娶妻的鞭炮声,打消了马德五揭发马呼伦的念头,他想:秋菊好不容易使上了儿媳妇,住进了亮瓦房,这一抖出去,她不也跟着受罪吗?就照着父亲解放前夕埋银元的办法,把账本用塑料纸包好,放进一个瓦罐,在一个月夜里埋在白龙潭边上的一棵柳树下。想起这些往事,马德五又说:“秋菊呀,怪德五没主见,早十几年揭了这盖子,你也不会多受这么些年罪。”

  积了几十年对马呼伦的仇恨终于可以有渠道释放了。马德五拍拍膝上的黄土,扛着键头继续向北。

  白龙潭其实只是一个四五亩地大小的水塘子。早两年救王滩有人承包了白龙潭养鱼,惹出一村红眼病,隔一年又变成了一个荒凉、破败的蓄水池。只有在炎热的夏日,才有救王滩和马齿树的半大孩子常来光顾,打猪草或者是游泳。钱全中回救王滩看望了年迈的双亲,留下几千块钱现金,也说他要出远门了。钱家的祖坟离白龙潭不远,钱全中给祖先们磕头的时候,心里说着:快见面了。他在水边转了很久,回忆着孩提时在这个潭里游水的情景,掏出准备好的氰化钾喝了进去。又走了十几步,他身子一斜砸碎了一片冰,像鱼一样游进深水里。

  马德五用键头把瓦罐挖出来,看见埋了八九年的账本完好无损,对着阳光仰面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禁不住喊道:“你该倒倒霉了,该倒倒血霉了。你房无三间,地无三亩,你连私塾都上不起,只是在窗外偷学了几百个字,你凭什么一压就压我一辈子!”想起三四十年里,无数次在夜里被迫离开伸手就可以触到秋菊时那些揪心裂肺的痛苦,马德五的五官都扭曲得变了形。他从地上抱起瓦罐,高高举过头顶,用力朝冰面摔去,嘴里喊道:“杀死你——杀死你——”他看见瓦罐的碎片迅速沉了下去,一个人从破碎的冰块中浮了出来。

  第三十四章

  李金堂病倒住院了。

  参加完欢迎两级调查组仪式后回家,刚跨进堂屋门槛,李金堂身子一顿,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春英记得。李金堂胃出血的病有十几年没犯了,惊其入内,扶李金堂坐下,慌忙抓起电话,拨出来总机喊通:“接医院。”李金堂一伸手,粗暴地夺下话筒,砸在机座上。春英不敢吱声,取了一叠餐巾纸揩着李金堂下巴上的血。李金堂作了两个深呼吸,慢慢说道:“你去让小金把车带过来去医院。对谁都不要说我吐血的事,只能说找老毛病又犯了。”

  小金在医院陪李金堂几天,发现李金堂这次犯病有点奇怪,最近前来探视人员及礼品的工作提前了,也详细了。住院的第二天晚上,李金堂就十分严肃地对小金和春英说:“无论谁来看我,你们都要问清人家的姓名、单位、家庭住址,造个册。”从第三天开始,李金堂每晚必把这一天的登记表仔细看一遍。

  这一天晚上,李金堂走出了住的房间,仔仔细细看看另一间房里门类摆放的物品。包装精致、价格昂贵的补养品数量很少,被一箱箱鸡蛋挤在一个小角落里。李金堂感慨万端,不知该怎样表达,说了一句小金不大听得明白的话:“真朋友还是农民多呀。”

  小金道:“你这次住院没露什么风,城里的朋友大都不知道。”

  李金堂大笑起来,“有进步,有进步,知道拐弯安慰人了。要真是这样,少的应该是这些鸡蛋。”背着手踱了几步,又意味深长地说:“小金,这种机会不会太多了,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我才让你们记这么细。等我出院了,你把这单子复印两份,附个说明,给香红、香艳寄一份。一旦我真的一病不起,她们做儿女的,也该记住这些情。雪里送炭才叫真情。”

  小金嘻嘻笑道:“李叔,这种话俺还没从你嘴里听到过哩,这点小病,这点老毛病,能把你撂倒了?你可别吓我。”

  李金堂又想笑,可没笑出来,低着头问道:“你说这次我还能挺过去?”

  小金很干脆地说:“一点问题没有。”

  李金堂弯腰拣起一只鸡蛋,对着灯光照照,自言自语说:“鸡鸡二十一,鸭鸭二十八,想把一个蛋变成小鸡小鸭都不容易。小金,住了一个来星期,除了王县长、张主席、石主任来看过,一个局以上领导还没来呢,你不觉得这有点怪?”

  小金道:“这不是你自己订的规矩?以住你住院,都不接待客人嘛。局以上领导都是等你出院后才去问安。我跟你四五年,遇到你病两回,不都是这样吗?”

  李金堂的目光倏然间暗了许多,声音也低了,“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世界上的傻子不多呀。小金,春英,从明天起,城里科股级以上干部自己或是家属来看我,你们都要喊我出来见见。想一下子把我弄垮掉,没那么容易!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翻腾出什么宝贝!王世龙的事早清楚了,不是看他膝下一群孩子,我早就治他了。我看他们还能闹出什么名堂。”

  春英侍候李金堂睡下,李金堂仰看着天花板自语道:“你的干女儿咋也不来看看我。”

  钱全中去向不明,如今成了李金堂唯一的心病。申玉豹的证言他听说了,自信舆论会阻止刘清松和白剑用这个证言做出漂亮文章。如果钱全中也说取了这笔钱,事情就不好把握了。李金堂决定等一等再出去和刘清松、白剑正面交手,是希望事情能有什么好的转机。几十年政治斗争的经验,让他本能地选择了以静治动的策略。调查组查出的问题让他感到满意。当年,只要他主持救灾款的发放,竟没发生一处数目超过五百元的差错,这个事实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在他聚积那八十八万的后期,受一种莫名其妙心理的支配,他对又发放的几十笔款子根本没仔细过问,心全操在如何把钱拿得天衣无缝上了,而这些时候竟没出大事!这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仔细想了,李金堂又明白了:他们从土改看到大洪水,知道我是个什么人,我已经可以不言自威了。

  仅仅隔了两天,形势就急转直下了。

  王宝林在一个深夜,带着一脸哭相的马中朝走进了李金堂的病房。马中朝跑两步,跪在床边关喊着:“李叔,李叔,你救救我爹吧!”

  李金堂披上大衣,跳下床,系着腰带,斜着看王宝林一眼,问道:“又出啥鲜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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