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_柳建伟【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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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后,白剑把戳在病房走廊里的七八个同族叔伯、兄弟、侄子和五六个同族婶子、嫂子、弟媳劝回八里庙。他想安静地守爷爷一夜。上高中前,他一直和爷爷同睡一张床。那些漫长的黑夜,冷呀热呀梦呀,随着岁月的流逝,都在白剑的记忆里悄然走向了虚无,衬得那一闪一闪的红光越发显得耀眼。那些红光从爷爷那只被手指磨得锃亮的青铜烟锅里发出,伴着白剑从一个梦境走进另一个梦境。

  坐在爷爷的病床边,白剑听着爷爷那再也无法雄壮的呼噜声,心情的复杂简直一言难尽。呼噜声作为生命力的度量衡,已经不可扼制地衰微了,爷爷正在走向生命的尽头吗?这个联想吓了白剑一跳。他下意识地捉住爷爷裸在白被单外面像一把枯藤的老手,冲动地把温热的脸贴了上去。白虹解着白围巾走进来了,“哥,就剩下你一个了?”白剑直起身子,嗔怪道:“大冷的天,路又这么远,你又跑来干什么!”白虹从挂包里拿出一个蓝色热水袋,“爷爷几年前就用了这个暖脚,我怕你想不到夜里冷了他。你别替我担心,路上有保镖。”白剑只见了连锦一面,很不喜欢,具体引起他反感的东西,又说不上来,看了看走廊,见没有人,对白虹说:“小虹,如今人很复杂,交朋友要当心,特别是交异性朋友。”想到自己碗里的稀饭还没吹凉,家庭内危机四伏,再没底气对妹妹长篇大论谈爱情了。白虹扑闪着寸把长像梳头篦子一样密整的睫毛,头微微一歪,一个酒窝旋在昏暗而神秘的橘黄色灯光里,掰断水红萝卜一样脆生生地说:“哥,你看我像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傻大妞吗?”白剑哼着鼻音笑着,“我不跟你贫嘴,淹死的人都会水。你把开水都倒进热水袋,晚上爷爷就没喝的了。”白虹拎起水壶出去了。白剑喊道:“你把围巾围上。”白虹探进来半张鬼脸,“高尔基的《海燕》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冻一冻也是人生体验,省得你总想给我请保姆兼导师。”

  医院茶炉承包后昼夜营业,同时也兼作医院各类新闻发布会的会场,晚上九点多钟了,会场生意也不清淡。白虹远远看见门板一样宽大的一团黑堵在营业柜台的窗口前,走近一看见是个女人,禁不住吐着舌头兀自笑了。到了女人右侧面,看清女人一手卡腰或者只是腰的位置,一手比划,像是在独自面壁演讲。再近些,眼风顺着胖女人那张大脸和墙壁构成的弧形缝隙溜进去,女老板嘴惊成一个黑鸡蛋,在里面聚精会神地听。里面说:“真有这种日怪事?”外面说:“嗨!这事出在医院才日怪。后半晌,全医院手头高的大夫全露面了,使了庆大霉素、红霉素、青霉素、螺旋霉素还有啥子麦里美什么的,硬是止不住那姑娘的烧,一张脸艳得像红绸子。”里头说:“院长谟子多高,他一出马准行。”外头说:“别提了!眼黑儿,院长已劝人家转院了。”里头说:“多可惜了的,真是个光生生、标致致的大闺女?如今真是啥古怪病都有。”外头说:“这姑娘怕是命不该绝,正巧外面有个阴阳师路过,一口咬定医院里有鬼……”白虹打断说:“水满了。”胖女人关了龙头,拎了壶一步三回头说:“我那个挨刀的,正要看人捉鬼,喊着我要喝水,魂儿掉了似的。二楼走廊人都塞满了。”老板娘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嫂子,眼把细点看,生意走不开,明早儿给我说说。”

  白虹禁不住好奇心,拎着水壶挤进那间灭了灯点根红蜡的病房。一个装束古怪的汉子取出一根桃木棒,翻出一撮银亮的大针在火上一烤,丢进一个白瓷碗里;又取出一双短筷子横放在碗沿上。汉子口里念着像是咒语的声音,两根筷子动起来,晃晃悠悠直立在碗底。这个反常的现象引出看客一片压抑着的惊叫。汉子拍了一下巴掌,厉声喝道:“识相的出来搭话!”白虹看见阴阳师断了一根小指,惊得朝后退一步。姑娘仍在昏睡。一个老太太哭喊着:“苦命的雪梅呀,你两天都没说话了。”九指阴阳师从布褡中摸出一张黄表纸,在火上烤着,嘴里说:“我只用烧了这张纸,纸灰落进碗,七根银针飞起来,就永辈子把你钉在桃木棒子上。你说话吧。”姑娘嘴角神经质地抽搐着,突然间尖利地叫一声:“冤枉啊——我死得冤枉!”不知哪里刮来的风,把蜡烛火苗吹得东倒西歪。这时,每个人都不能不承认鬼的存在。老太太扑通跪在地上,抱住汉子的腿,“快抓了这鬼,可别伤了我外孙呀——”

  阴阳师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是谁。你要真有冤,我帮你申。你是五里岗的李雪娥,一连生三个女儿,乡里拉你结了扎,你男人三天两头揍你,你气不过,就上吊了。对不对?”姑娘蓦地睁了睁眼睛,阴森森地笑几声,不说话。阴阳师又说:“你是陈小云,家住大榆树,你男人出外卖玉货赔了本,想到赌场碰运气,偷着卖了你养的猪。大半夜工夫,你男人连房带你都输了。三更天,你男人带着赢家来和你同房,你不干,你男人就用绳子绑了你让两个男人糟踏了。天没亮,你喝了大半瓶1605。”

  这两件事后来都引出了人命案,在龙泉轰动一时,看客都在期待着结果。突然,病床上的姑娘尖叫起来,脸都痛苦得变了形。只听汉子口念咒语,把黄表纸点燃了,“大胆!吴玉芳,你竟敢小瞧我,饶你不得!”姑娘完全用另外一个声音说话了:“我错了,我错了!天师别杀我,我有冤呀。好冷的冬天呀!我走的时候是夏天,只穿一件单衣,我爹为了在阳间为我申冤,不让我入殓。我在阴间没衣服穿,只好住进太阳村一个麦秸垛里挡风寒。腊月二十,我带着化缘得的钱到县衙去告状,谁想阴间也放假。我一路要饭往回赶。路上碰到这个妹子,病恹恹的,踩我一脚,我就跟她回了她的家,我想使一些年节里他家送给祖宗的钱。谁知他们今年学了四川人,送纸钱用邮寄,我一个子儿也没拣到。我就把气撒到她身上了。”

  阴阳师叹口气对一直蹲在床边的中年农民说:“大叔,她说的是实情。吴玉芳死时我见过,确实只穿一件黄底碎白花的确良上衣。她父亲吴天六还派人上访哩。”农民结结巴巴说:“我家在孔明乡,离,离石佛寺太阳村三四十里,我,我们雪梅招她惹她了?”阴阳师说道:“大叔,这吴玉芳命也苦,你老积点阴德,送她一笔钱到阴间告状吧。收了钱她就会走的。”老太太抹一把鼻涕眼泪,“大侄子,火纸俺倒有,不知咋个送法?”阴阳师吩咐说:“你出医院大门向西,遇到第一个十字路口,用草木灰画个有缺口的圆圈,站到正中烧纸钱,边烧边喊吴玉芳使钱。吴玉芳,你去那里等着吧。”

  白虹失魂落魄地回到三楼。白剑说道:“这点时间,一口井的水都烧开了。”白虹木呆呆地说:“二楼闹鬼,请个阴阳师捉鬼,却捉住个冤鬼。”白剑站起来,“你看你,自己烧得要说胡话了。世上哪里有鬼。”刚刚回房的二床陪床的女人说:“大兄弟,一点都不假,医院啥药都退不了烧,这女鬼一离身,那姑娘就好了。”白剑只是摇头:“这里自古巫风盛行,多半是自欺欺人。小虹,你回去吧。”白虹拉着白剑的胳膊,“哥,不信你去看看。反正爷爷已经睡了。你去看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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