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折腾,欧阳洪梅平静了许多。最后,她选择了那套雪青色的羽绒衣套在身上。再次走进院子,欧阳洪梅走得沉稳安静。拉开门闩的一瞬间,欧阳洪梅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今晚要不要谈点个人隐私?
门外是欧阳洪梅熟悉的那个伟岸的身躯。这个熟悉完全离开了欧阳洪梅的期待,她不由得僵住了,禁不住颤出一个疑问:“是你?”
李金堂没有回答,完成迈门槛、关门、闩门一系列熟练的动作后,伸出一只大手搭在欧阳洪梅的肩上,关切地说:“院里太冷,你穿得太少了。”欧阳洪梅身子一颤,立在原地没动。李金堂看着有点异样的女人,轻轻说道:“你不高兴我来?你看,这个月已经没月亮了。”欧阳洪梅感到一股模模糊糊的温热开始在全身弥漫了,身子朝前一靠,伏在李金堂的胸前吃吃一笑,“能不高兴?高兴你这样个人也能坏了规矩。”心里却在想:这就是我的命吗?我真的要这么反常地度过一生吗?我为什么就想不明白?
欧阳洪梅回想起来,自己从少年时的几多往事,都无法从正史的凿凿墨痕里找出依稀相似的参照。她的经历游离在正史所描绘的大河之外,每当那滚滚洪流奔腾而来,总是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为她留下一片可以独处的清静。她就在这片清静里按照上帝的意志静悄悄地长着。母亲自杀了。直到现在,欧阳洪梅一直认为母亲死于对即将来临的红色风暴的畏惧。至于母亲畏惧些什么,欧阳洪梅从来也没有追问过,似乎是觉着没有追问的必要。第一次被游离就产生在母亲死后不久。学校停课闹革命,没有人追究她是大资本家欧阳恭良的孙女这件事。她照样参加了一中的红卫兵组织,照样能赢得同学或叫派友的喜爱和拥戴,甚至可以同时参加两三个派别,也没人把她当作多重间谍而另眼相待。古堡一场武斗,欧阳洪梅目睹了整个过程,脑海里深深印下了几个鲜血迸飞的瞬间。这之后,欧阳洪梅谁也没打招呼,自动退出了红卫兵组织,独自在家看点闲书,也无人前来追查。就这么动荡了一年。第二次游离发生在高三那一年。一次,原来是母亲的丫环的胡眉来城里看望欧阳洪梅,当天住下没走,说是要和小姐作伴,一伴就伴了三年。其间,也没有人追究胡眉曾在大资本家欧阳恭良家当丫环这件事。胡眉并没有夹着尾巴做人,常常为给欧阳洪梅争得利益而和人吵个面红耳赤,最后常常得胜还朝。欧阳洪梅常遇到这种场面。有一次,胡眉因为邻居在欧阳家门前杀鸡,没把鸡毛打扫干净,立逼人家用扫把扫过再用清水冲一遍。那家矮胖的女主人顶撞一句:“这街道又不是你家的。”胡眉大叫:“你家年把才吃一只鸡,显摆个啥?弄得一街腥臭还说不得了。去年下三场雪,你不就扫你家门前那屁崩的一块地吗?扫帚伸一胳膊你都懒。这一块臭鸡毛不是我看你个人赃俱在,问你你还不说是天上扑棱下个仙鸟在街上洗澡洗的。”一圈人都指责矮胖女人的不是,归结到一起,不外乎一个意思:“当年欧阳先生待咱不薄呀,这一条街的饭碗哪一只不是人家赏的。欧阳先生是在省政协副主席位置上死的,那是多大的官?欧阳老师又是为学生累死的。单说人家绿翠玉,抗美援朝捐了两门大炮一车皮大米,戏唱得红紫一个省,回龙泉见了谁不是笑脸一张一张笑脸的。如今老欧阳家败得剩个孤女子,大家能抬抬手还是抬抬手帮一把。”矮胖女人连连赔不是,赶紧扫了鸡毛泼了水。欧阳洪梅就在这脉脉的温情里挨着青春的日月。
有一日,街道办事处李大妈来到家里,一脸惭愧对胡眉说:“洪梅姑娘下学二年了,正式工厂一次工没招,剩下的小街办厂,活粗钱细,我也没上劲儿安排她。看着洪梅娇嫩得一碰出水的,吭哧吭哧二三十天,工资也就一百二百毛的,说了你们也不愿干,我也舍不得叫她干。谁知这次政策紧,凡知识青年,一律赶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寻思打听了几个人,说是孔明的四洼和石佛寺的太阳村两个点好,四洼地肥,我就帮洪梅姑娘留了个四洼名额。”于是,欧阳洪梅就离开了家,去了四洼当知青。
欧阳洪梅回想起来,自己对异性的认识和体验,根本无法从汗牛充栋的爱情故事中看出与自己相似的轮廓。打个比方说,爱情故事像这龙泉地上的河,每一条最终都斜向东南,欧阳洪梅的河藏在地下,而且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流到何处去。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美丽,而且能够从这美丽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中,感受别人的喜爱、溺爱甚至迁就带给她的不愿拿给别人分享也无法拿给别人分享的快慰。这日积月累起来的丝丝快慰,如同多雨而多风的春,为她心灵的茁壮提供了丰美的营养。风的摇曳和雨的滋润,使她在沐浴初夏的第一缕阳光时,失去了急匆匆前去拥抱的热情,也就使她失去了早熟的可能性。早恋的少女,多半都在人生的春天患过营养不良。初夏来临,雨水充足、阳光温热,她们都贪婪地生长起来,不惜付出只能结出可怜巴巴小青果的代价。欧阳洪梅终日在成熟起来的男性目光的包围中,仍不紧不慢地长着,企盼着有一天那个被无数个少女梦到过的白马王子单腿跪地,亲吻着她的指尖,来一通令人晕眩、颠三倒四的倾诉,而她呢,嘴上决不会轻易答应,要用层出不穷的恶作剧把这个小男子汉折磨个够,然后再给他一个惊喜——绝望之后的惊喜。
男人们面对欧阳洪梅则是别一样的心情。他们看这样一个过于茁壮、过于丰美、过于让人心旌摇荡、没有缺陷、清清纯纯的女人,多半会得出这样的感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是花,便是有刺,胆子壮了,手上老茧厚了,也敢去摘,可欧阳洪梅又似乎不是花。是雾,便是浓雾,眼力惊人,也敢闯入这迷宫迷雾的景致中徜徉,可欧阳洪梅又似乎不是雾。要是浓云,里面就藏有可劈死人的雷电,要是毒气,一嗅便可致命。于是乎,欧阳洪梅便在六十多个男知青和四洼千余青壮男人堆里获得了绝对的自由。高兴时,她可以笑个半坡滚着铃儿响,眉头一皱,便可引来一声接一声的问候。“谁惹你了?”“谁欺负你了?”“你有什么难处,只管说出来。”“你笑一笑吧,要不我给你学声狗叫,汪汪!”“你想干了就摸摸镰刀锄头,不想干就到田头地边歇歇,采点野花。”连最爱忌妒的同性也悄声捎来了关切的问候。“是不是哪个野小子占你便宜了?你说说,姐们儿给你出气!”“是不是倒霉了肚子疼?我这有药。”欧阳洪梅根本不知政治风云的风霜刀剑功能,一时忘了形,唱一段崔莺莺酬简,唱一段王宝钏思夫,唱一段陈妙常怀春,每唱必来个满场喝彩。最多会有那么个好心的大叔大婶趁人不注意的空当儿,小声劝一句:“闺女,这四旧咱甭在大队干部眼皮底下唱,小心给你小鞋穿。”大队?大队是董天柱一手遮天。董天柱不给欧阳洪梅小鞋,谁也不敢做这双鞋。董天柱三十出头,“文革”第二年批斗死了老支书,是个狠角儿。上任第四年,他妻子死于难产,还夹死一个儿子。董天柱不管欧阳洪梅唱旧戏,多少有点私心。憋了三年,董天柱和欧阳洪梅说过这样一番话。董天柱说:“你觉得四洼村待你咋样?”“挺好,地好、水好、人更好。”“我早在县里挂上号了,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弄个中央委员当当?”“有可能,如今什么可能都有。”“插队落户是潮流。我有头脑,有干劲,也读过一些书。《艳阳天》你读过吧?我看你就是那个焦淑红。”“我不能比人家焦淑红,人家根正苗红,我爷爷是个开明资本家。”“这么说你读过了,改天你告诉我,你认为焦淑红是嫁给萧长春好呢?还是不嫁好。”欧阳洪梅回去把这个难题交给了六十几个知青,懵里懵懂竟不知董天柱是在求婚。第二天一上工,男知青都争着和董天柱谈《艳阳天》,异口同声说:“焦淑红咋能嫁给萧长春呢?嫁过去,焦淑红就不是焦淑红了。焦淑红是大家的焦淑红。”董天柱弄个大红脸。偏偏欧阳洪梅较真儿,当天去找董天柱道歉,“董支书,我确实认为作家写得对,你又让我说,没办法,回去就说了。”董天柱再不提这事,说:“算了算了,又不是啥大是大非,他们不过是笑我比作家高明。不嫁就不嫁吧。”这个插曲就像大乐队演奏交响乐时第一小提琴手逞能加进去的一串音符,没叫出个响,就被气势磅礴的主旋律淹没得无迹可循。最后,第一小提琴手还落了一圈乐手的嘲弄:乐谱都看错了,还配当第一小提琴手!男人们似乎都愿意欧阳洪梅“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他们都很知足,懂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也就倍加珍惜。久而久之,就是有谁想当那个卖油郎,还没挣回足够本钱,卖油挑子就叫大伙一起用力给砸了。欧阳洪梅在男人堆里的绝对安全,正应了那句古话:“狼多不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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