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_柳建伟【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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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摇摇头。

  “这就对了。不过你错过一个历史性机遇,这个下铺一直空着,她也不会让你睡了,因为她没从你那里获得那微乎其微的温暖。我们有时候都很吝啬,是的,很吝啬。下一次你就能抓住这种机会了。”林苟生掏出怀表看一眼,“四十五分了,我要去巩固一下,别让人捷足先登了。怎么样,和我一起去找找‘船形帽’?我一个人睡不了两张床。”

  众人像是被林苟生这番学问镇住了,继续缄默着。少女看看另一张空铺,再看看林苟生,低声问:“大叔,能行吗?”

  “能行。”林苟生赶忙鼓励道,“小妹妹,你要记住,人心都是肉长的,多个朋友多条路。”

  这条路眼看着没法走了。车长领着两个样子像在中青年结合部摇摆的高高的北方汉子停在林苟生和少女面前,“船形帽”脸上挂着很职业化的微笑,身子倚在包厢间的挡板上。“罗记者、白记者,先将就在这里睡一宿,到郑州后看看能不能调到软卧去。这些天常有部长级的首长出巡。”车长挪过卧具,眼睛盯在林苟生的皮旅行箱上,“这是谁的东西?”那个被称作罗记者的黑脸忙说道:“这就相当麻烦了,我们只到柳城,不用再挪动。要不是任务急,我们也不会惊动常段长。”“这就见外了,为你们这些旅客提供方便也是我们的职责嘛。”车长探下身子,伸手朝小茶桌下搁了片刻,“天太冷,小莲,晚上多烧两小时锅炉。”“船形帽”连忙答应着。罗记者解开风衣,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皮夹子:“殷车长,把票买一下吧。”“不急不急,车票在餐车丢着,先去吃饭吧,我已经让人准备了。”罗记者发现周围的目光十分复杂,没再说什么客套话,似乎不愿再玩这种欲盖弥彰的游戏,拉了一把姓白的记者,走出十二号车厢。那个白记者一直没有说话,浓浓的剑眉紧锁着,显得忧心忡忡。

  林苟生呆坐一会儿,闭目养着神,感受着那些不用睁眼就能分辨出的善意的或略带恶意的冷嘲。刚才受了林苟生教训的旅伴交头接耳一番,一见林苟生站了起来,都王顾左右而言他了。林苟生正愁没法下台,少女递过一把梯子,“大叔,咱们至少不用怕喝了茶水跑肚,咱们至少不用预服康泰克防止感冒了。”林苟生感激地看了少女一眼,“小妹妹,你的心也是肉做的,这话咱们听了受用。咱们都是苦孩子。”他走过去,把自己的行李挪到中铺,“阿Q一下怎么样?咱睡上面,他睡下面,夜里放屁熏了他。”

  少女忍俊不禁,笑弯成一只虾米,喘着指着林苟生,“屁由氨气和二氧化碳什么的组成,比空气轻,只会上浮不会下沉,你可饶了我吧。”众人都笑了起来。林苟生接道:“罪过,罪过,大叔请你吃顿饭,你不反对吧?没听人说不吃白不吃?”

  “吃了也白吃。”少女收了随身听,“走,白吃谁不吃。”

  走了几步,林苟生又折回来,取了旅行箱挂在肩头。“什么东西这么金贵?”少女问道。林苟生压低了嗓音:“这是咱的稀饭碗呢,小妹妹。”

  一宿无话。林苟生喝得微醉,早早歇了。罗一卿和白剑喝了酒回来,白剑仍无谈兴,只好都歇了。

  白剑久久不能入眠。作为国家中华通讯社就要迈进四十岁门槛的记者,年余来竟很少换上一张笑脸。七月里,换房无望,小“一一”的帽子没能摘掉。年底,想把记者前面加个高级的愿望再次受挫,在中级职称上踏步七年,这在全社不属绝无仅有也算凤毛麟角。分房受挫有些软件因素,譬如他在京城除了有记在自己名下的一室一厅,尚有一幢部长楼里留给他的房间,若安排一些中职进两室一厅,就需要他发扬风格。职称没解决,关键是他硬件没过关。几批名牌大学的研究生甚至博士生进社,白剑头上那顶工农兵牌的帽子越发醒目了,这是一。当年他由一民主党派中央某机关调进通讯社,并不是因为他在新闻界已崭露过人的才华,而多少因为他表示不再想写那种千篇一律的讲话稿后,岳父大人冉部长过问了此事,这在凭实力吃饭的时候,常让人多少有点不快,这是二。不屑去写那些“某某说”、“某某又说”、“某某强调说”、“某某总结说”这类新闻,又没写出轰动一时的大块文章,工作的质和量都缺乏竞争力,这是三。婚姻爱情呢?冉欣当年一心一意嫁他,让他享用了少男少女的爱情的同时,还满足了他极大的虚荣心,他从中原一个小县里不起眼的家庭一跃进入了京城上流家庭。这种沧海变良田的巨变,为他的未来提供了一种坚实的基础。可是,八年过去了,这块地基上并没出现摩天大楼。冉欣看着白剑这株连黄花都开不盛的植物,自然要表露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开始的几年,冉欣提出事业有成后再养孩子。后来变成这样的语言:“分不到两室一厅,你就别做当爸爸的春秋大梦了。你有父母也好,偏偏遇一场洪水双双死去了,这怪不得我。我妈养我都没什么兴趣,你可别打她的算盘。”再后来,孩子换成了这样的话题:“我恨透了手术台,不用进口套子就别想沾我。”职称竞争大败后,冉欣很少回那个小家,夫妻生活成了打牙祭,这牙祭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倒更像两个橡皮人在一起玩过家家。白剑很清楚,在批量生产各路精英的京城,冉欣已是一株正待出墙的红杏。

  白剑深感内外交困,处境每况愈下,一旦抓住机会则必作困兽之斗。这次回龙泉,他押上了全部资本,一旦输掉后果不堪设想,一旦赢了不但能跻身名记者的行列,而且能重新得到冉欣的爱情。通货膨胀率超过百分之二十,贪污、腐败日渐成为社会公害、过街老鼠,在此情况下,反弹琵琶的效果显而易见,向半大的老虎宣战,一方面可以得到最高当局的嘉许,另一方面又能在底层树起自己孤胆英雄的形象。恰在这时,白剑收到了姑父的来信,询问职业高中毕业的女儿到北京求职的可能。姑父认为现今的经是好经,但叫下面的歪嘴和尚念歪了,譬如当年龙泉遭大水灾,中央和省里发放过几批救灾款用于生产自救,可每个人头最后得到的钱不足六十元,女儿在这样的小县,永远也不会有出头之日。回信安抚住姑父后,白剑去打听了当年中央下拨到H省的救灾款的情况,得到的结果是:不少于十个亿!这个天文数字顷刻间把他的生活照得明晃晃的。作为重灾区的龙泉县,至少能得到一亿元救灾款,全县受灾人口三十万,每人得到六十元,不过用掉一千八百万;扣除约五千万元重建县城的启动资金,剩下的三千二百万哪里去了?白剑决定翻一翻这笔旧账。

  上车后,白剑一直在思考这次行动的计划,翻来覆去掂量,只有走私访这条小胡同儿。这多少让他心存疑惑。大学毕业前,他每年回龙泉两趟度寒暑假,所接触的不过是老家八里庙的父老乡亲,对龙泉当年救灾的整个情况无力关注;婚后这八年只回去过三次,第一次冉欣对八里庙的跳蚤、蚊子深恶痛绝,只住五天就返回北京了,后来的两次只是顺路回去探望年迈的祖父和妹妹。私访的难度可想而知。可是作为当年大洪水殉难者的儿子,知道了当年救灾时的问题而仍缄默不语,还有脸面对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吗?白剑在黎明时分,伴着列车有节奏的铿锵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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