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多钟,李金堂给自己的老领导、行署专员秦江挂了一个电话。秦江属于年龄过线却仍在岗的人,仕途早到了穷途末路,心境恰似黄叶纷飞的暮秋,很有那么一点怀旧情绪。几十年来,他在几沉几浮中目历了李金堂的几沉几浮,心中感慨良多。当年同在一个干校,作为地区副书记的秦江,得到过同为下野改造对象李金堂的照顾。正是在那一段岁月里,秦江承认了李金堂认识中国比自己高明。秦江知道,如果李金堂只知进不知退,如今地位很可能超过副省级。现在他才明白李金堂的退蕴藏着奥妙无穷的玄机。李金堂经营一县,境况就完全不同了,便是退到四线五线去,太上皇的权威也不会丧失。眼见作为一路诸侯呼风唤雨的日子朝不保夕,秦江不得不考虑晚年了。妻子没有生育,后面就没有天伦之乐的憩园可供下榻。离休后若留柳城,孤苦无靠的前景堪虑。颐养天年的最好去处,恐怕就是龙泉了。因此,不管在意识和潜意识之中,秦江都十分乐意为李金堂苦心经营的龙泉王国贡献点余热。加上当年李金堂让贤的盛情,秦江为了李金堂的事,完全可以适度地出卖原则。
问了必要的寒暖和身体后,李金堂叹道:“如今人老不中用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呀,照此下去,你来龙泉,杏花山别墅无望了。”秦江一听李金堂发此悲音,有点意外,问道:“清松志向不小,是个明白人呀。”李金堂笑说:“龙凤飞舞,其乐无穷,一场龙卷风刮起来哪里是歇处?庞副县长更是咄咄逼人,出手就结了陈年悬案,如今连林肯牌都坐上了。我听说这车和什么劳斯莱斯在国外只有贵族才有资格乘坐。”秦江立刻想了办法,“把她调回柳城怎么样?”李金堂答道:“那倒不必,秋雁县长做得有滋有味,提升呢,政绩不够,你为难;平调呢,像是人家有什么过失,当书记会不高兴。我李金堂再难,也不敢给老领导增加麻烦。如果条件成熟,老领导要照顾龙泉大局,莫要手软就是了。”秦江那边说:“金堂啊,好久不见了,有些事电话里谈着不便。正好有个会,你来柳城一叙。”李金堂警觉道:“什么会议?”秦江说:“中央决定增加贫困地区教育经费,分到地区每年也只有四百万,僧多粥少呀。地委已形成决议,把这四百万集中使用。后天开个主管教育的副书记、副县长会议,确定出两个贫困县。”李金堂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急忙问道:“通知没有?”秦江说:“这种好事,消息走漏得早,打烂头不说,我和地委主要领导这几天还能睡觉吗?当书记说明天上午通知,明天下午报到,也省得个别人弄虚作假。你可以多一天准备,多带点危房的照片。每年两百万,连续五年就是一千万,可以修几所不小的学校。我这个老龙泉,今天又违反组织纪律了。”李金堂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机会攫住了,连感谢的话都没说,按照自己的思路讲着:“老领导,咱们过些时候去杏花山选个地方,别墅还是可以修的嘛。有一件事请你关照一下,会议通知明天设法只通知到县委办公室。”秦江误以为李金堂不想让庞秋雁参加,将来分去一半争来每年两百万之功劳,笑着道:“我还没老糊涂嘛,有你来也就够了。只通知县委,来几个人由你们自己定。”李金堂也不解释,闲扯几句放了电话。
这个机会一定得用。可怎样用才能达到一石三鸟的奇效呢?李金堂思考了一个多小时,觉得应该先做要一千万的大文章。
几分钟后,李金堂召来了陈远冰,吩咐说:“十五分钟,只给你十五分钟,把教委江主任、广电局汪局长通知到我这里来。”陈远冰疑惑地说:“就要吃午饭了。”李金堂威严地看了陈远冰一眼:“吃饭有多重要?让汪局长带个摄像师、带个解说员一起来,用最好的摄像师。对啦,你再叫朱部长找文化局的一个笔杆子一起来。另外,想尽一切办法,拿下庞秋雁的司机。越快越好。”
十五分钟后,宣传部长朱新泉、教委主任江晓天、广播电视局局长汪成荣、文化局创作员尹常青、电视台的连锦和白虹陆续赶到李金堂的办公室。李金堂看看表,集合这样一群人只用了二十分钟,又看看喘着气、擦着汗的江主任、汪局长,满意地笑了,“有你们这种速度,龙泉什么事办不成?陈主任,把小会议室打开,再去馆子里弄几斤小笼包子,咱们边吃边开会。”
朱新泉从未遇见过李金堂搞这种急就章,心里绷紧一根弦,仔细观察李金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金堂一口气吃下几个包子,喝了一口紫菜鸡蛋汤,关切地看着白虹说:“小白,听说你的工作蛮不错嘛,弄出个点歌台,一下子抓住了青年人。你吃呀,吃呀。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跟我说,李叔一定会给你提供最好的工作学习条件。”白虹矜持地笑着,“什么都好,领导和同事们都很关心支持我的工作。”连锦听到那个“李叔”,心里顿时荡过一丝暖意,在他的记忆里,李金堂从未对属下晚辈主动表示出这种亲情的关怀,怀着赌场胜利者的心情,小心地插一句:“不是李书记这个大伯乐,白虹这个小千里马哪有出头之日。”李金堂爽朗地笑了,“是金子总会放光的。今天有一件重要任务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完成。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我给你们十六个小时,也就是到明天早上六点钟,制作出一部二十分钟的电视片,希望你们谁也不要和我讲价钱,明早六点钟,我准时到电视台审这部片子。题目我想了一个,叫《我要读书》,副标题叫《龙泉县中小学危旧房掠影》,有好题目咱们再换。要钱我给钱,要车我给车,这部片子是今天龙泉十万火急的主要矛盾。大家谈一谈吧。”
没有一个人接话,都把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李金堂。
朱新泉试着猜李金堂这篇急就章的主题,这种时候最能显示与别人的不同,如果领导已经决定了,剩下的只是操作,天才和蠢材就如金线混牛毛,分不出贵贱了。他发现李金堂说的主标题和副标题所指的不一致,小心说道:“这部片子要是哭穷,是不是把片名改成《救救孩子》?我还不知李副书记拍这部片子做什么,说个感觉。”李金堂说:“改得好!这部片子能拍多惨就拍多惨,一幢楼一辆汽车都不要出现!场景主要放在五垛、四龙、土丘三个乡的小学,搞几个一个教室四五个班级轮番上课的长镜头,把前年四龙乡砸死一个教师、砸伤十五个学生的事加进去。总之,你们想办法。我只要一个效果:明早我审片,能把我的眼泪弄得长淌,恨不得自己扒房卖地办教育。总的概况由江主任提供材料,选点也由你定。画面由汪局长负责,朱部长和尹秀才负责解说词。小白责任重大,能不能叫我这个老头子哭出来,就看你的表演和嘴上功夫了。”
大家又匆匆议了一会儿,摄像组一行五人出发了。直到最后,朱新泉仍不知道李金堂拍这部片子的目的。李金堂见朱新泉要走,叫住他说:“老朱,刘书记在山上的情况怎么样?”朱新泉吃了一惊,旋即以平静的口气答道:“那次常委会后就没见着他,估计会顺利吧。”李金堂若有所思地说:“他应该打回个电话呀,那里条件太差。”朱新泉脱口接道:“前天刮大风,把到四龙的电话线刮断了。噢噢,昨天我有事打电话给郑秋风乡长,才知道电话不通了。”李金堂看着墙上的一个黑斑点,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小声小气地说道:“一开春,工作上的头绪千宗万桩,让人感到力不从心呢!这次住院,不免生出退隐之心,咳,老啰。新泉,我带你带了多年,你要做好随时接班的准备呀。”朱新泉惊得浑身一抖,赶忙说:“新泉能有今天,全靠你了。你身体这么好,干十年仍是游刃有余,可别这么说。有你在,我才觉着有主心骨。我再修行二十年,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宣传部长。”李金堂转过身子,一只大手搭在朱新泉肩上,“我说的是实话,放眼龙泉,也只有你有能力接我的班。龙泉几十万人,这个家不好当。下午再开个会,我想这几天带上你和政府那边有关的人,到乡里几个学校搞一次现场办公,解决一下几个学校的实际问题。你先去歇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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