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人在一溜八间草房前停了下来。已经下了课,几十个学生和老师慢慢朝这里围过来。田雨得下了车,夹着勾子在外面看了几间房,摸摸一块烂了几条缝的窗玻璃,朝后面退了退,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看这一排学生宿舍。范光明和众师生都屏着呼吸,静等田副乡长训话。只见田雨得从石灰堆旁抄起一把铁锨,走到房子前,抡起来砸碎了两三块窗玻璃。没等师生反应过来,他又沿着墙根,挑拣着砸了起来。范光明冲过去,从后面把田雨得死死抱住,央求道:“有错误你批评嘛,你只管批评嘛!”田雨得扔下铁锨,“你放开!”转身说道:“你咋错了?伏牛乡有你范光明当中学校长,是全乡几万人的福分!我爷爷解放前当中学教师,一月薪水能买五千斤大米,除了教书,他啥事都不管不问。你这个当校长的,撅着屁股为孩子们拉石灰修房,有啥错。你愣着干啥?快叫学生把玻璃碴子拣干净,找点旧报纸把窗户糊上。没旧报纸,把新报纸上洒点脏水,用火烤干了再糊,省得看出来是才糊上的。”
几百师生不知大乡长搞的什么名堂,大部分呆若木鸡地站着看。范光明吩咐学生们去拣玻璃、找报纸糊窗户。田雨得看了看房坡,突然喊了一声:“给我找根长竹竿来。”几个平素调皮捣蛋的学生很快找来了四五根长竹竿。田雨得接过一根,笑着说:“好吧,学着我的办法干。”说罢,拿起竹竿就去捅房坡上的草,几个学生跟着捅了起来。捅了一会儿,田雨得停下来说:“去,进屋看看,有几个地方漏了天。”几个捣蛋鬼忙不迭地冲进屋子,不一会儿,脑袋从没了玻璃的空窗户格里探出来了。“五个。”“六个。”“不是六个是七个。”
田雨得满意地笑笑,看着范光明说:“还用我再动手吗?另外两个宿舍,也给我照着这样干。后坡就算了,前两天刮的西南风嘛。走,到屋里看看。”进去一看,这是一个女生宿舍,田雨得摸摸几床潮湿的被褥,三角眼一转,又说道:“给我端盆水进来。”
田雨得接过脸盆,照着露天处对着的床被洒了起来。范光明生气地说道:“你让学生今晚怎么睡!”田雨得扔下脸盆说道:“先让她们同榻睡几晚,过了明晚,把被褥拆洗一下不就行了。走,出去给大家漏个底。”
田雨得走出宿舍,走到一块石板上,卡腰腆肚讲道:“明天,县委李副书记、县政府庞副县长,还有教委、宣传部、财政局的领导,带着三十万元要到八个初中进行现场办公,解决这几个学校的困难,你们学校是第二站。咱们乡是个山边边上的穷乡,这个学办得艰难,让你们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教书学习,乡里领导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感到很对不起你们。你们看看,这半个篮球场,篮板还在墙上挂着,看着揪心呢!”真说得鼻尖有点酸,像是又不愿在一张张稚嫩的脸面前真掉下眼泪,擤了一把鼻涕,换了一副腔调说:“要改变你们的学习条件,只能依靠县里不是?我这个管教育的副乡长,没啥能耐,和明天要来的县领导不是什么好朋友,替你们说不上话。想来想去,想了这个馊主意,砸了你们的玻璃,捣了你们的房子,淋湿了你们的被褥,目的呢,不过是想多为你们要几个钱。这个账好算,你们学校是第二站,这笔钱最少还有二十多万,县领导看看你们宿舍,说不定就能多给你们学校三两万。能不能感动县上的领导,我不敢保证,说不定我今天白砸了。这里求你们帮忙隐瞒一下今天这件事的真相,要是明天你们得的钱没有超过平均数,你们可以到县里告我弄虚作假。让你这些娃娃学着说谎,我这心里难受呀……”最终还是流下了眼泪。范光明也听得鼻尖发酸,大声说道:“都别站着了,赶紧拿碗排队吃饭去。各班班主任今天晚自习给同学布置一下,明天该怎么说话。”
范光明要留田雨得吃饭,田雨得摆摆手说:“谁稀罕吃鸡巴你家的晚饭,和我家一毬样,一根大葱两蒸馍一碗玉米糊糊,最多添个咸鸭蛋。我得赶紧回去吃几颗痔疮宁栓,明天免不了要喝顿酒,别喝得下面大出血了。”范光明开玩笑道:“上次我老婆刮孩子,医生开了益母草炖蛋的方子,你吃着试试,止血。今天你可让我长了不少见识,你在伏牛乡,我绝对不想着跳槽。”
田雨得在校门口停住脚步,古怪地笑了两声,“你先别谢我,也别表这种忠心。你以为我只是为你考虑呀?你呀,做事太实,我怕你弄不好连两万块也留不下来,这才冒着生命危险上来找你。”范光明感激道:“是这话,不是你这一点拨,我还真不敢保证能要来个平均数。”田雨得当即说:“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我保你三万七千五的底,多出的部分归我。你再想点别的招儿,我估摸着能给五万。我拿一万二千五。你知道五凹小学的危房吧,不重盖今年雨季准出事。那女校长前两天将我一军,写了个报告交到乡里,说如果春上不盖房,夏天下雨砸了学生由乡里负责。有这一万二千五,五凹那边就有个交待了。”范光明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感到被田雨得装进去了,却又能理解田雨得的苦衷,叹口气说道:“和你斗心眼,我哪里是个儿!只要你保证给三万七千五,多的归你我没话说。反正钱要过你的手,你只给两万,我还能告你不成?”田雨得嘿嘿笑着:“钱要过我的手,我还用得着费鸡巴这个劲!再给你漏个底:明天财政局带着现金支票来,专款专用,我想雁过拔毛也不中啊。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作数!”范光明气得骂道:“你狗日的耍我!还是老同学呢!我的话当然算话,我可不敢得罪你这个大乡长。”田雨得抬腿上了车,扭头说一句:“都是钱这个王八蛋逼的。”一个黑点渐渐融进了暮霭里。
范光明端着半碗稀饭,手指旮旯里夹着个白蒸馍,右手拎一把小儿手腕粗的大葱,沿着教师宿舍一路咔嚓、一路吸溜、一路咀嚼、一路吞咽、一路吆喝着:“到我屋开个会,到我屋里开个会。”折回自己家门,把饭碗朝饭桌上一撂,抹抹嘴巴,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嗝,十几个教师鱼贯进了屋,坐的坐、站的站、静的静、闹的闹,把两间房撑个满满的。范光明看看七个年轻男老师,三个年轻女老师,一个半老徐娘女老师和一个退休后回来发挥余热的男老师,咳一口痰吐了说:“职称和升学率挂钩,调进县城重点初中与知名度挂钩,房子、设施与钱挂钩,这我就不说了。谁有门子调走,我把红灯砸了放人。还在这口大锅搅勺子,有关口咱还要齐了心过。明天县领导带着现金支票现场办公,剜到手里就能下锅煮。不知谁主贵,让咱们摊上第二站,钱还留着大头在。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叫大家来,一起想个办法,把这笔钱留多一些。”一片唏嘘声过后,有人在黑影里说:“校头,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吧?带着支票办公,没听说过,别叫人蒙了啊。”有人附和:“是啊,截留的不是要喝西北风了。”有人换个说法:“校长,这出个好主意多要了钱,能奖励多少?千分之十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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