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县委第一书记刘清松决定从这片充满神奇传说的土地上开始自己征服龙泉的第二个大的战役。第一个战役,刘清松选在县城进行,他力主以卖城镇居民户口的方式,筹集了三百万资金,改造了龙泉县城的一条大街。这一战役已经大功告成,地委和行署的年终总结上都肯定了这种做法。同时,这条大街又为刘清松赢得了第一块口碑。
改造新村现场会是刘清松庞大计划的关键一环。当初他选择马齿树村作为新村试点,是看中这块地方既厚且醇的文化背景。一个现代化的新村出现在这样一片古老的土地上,其醒目程度可想而知。马齿树村是一个三千多人聚居的大村庄,近几年靠苇编工艺品致富,据信用社提供的数据,该村每户平均存款已达三万元。该村村支书马呼伦在村支书的位置上已稳坐三十年了。在龙泉几百村支书中,马呼伦算是一个风云人物。刘清松决定抓马齿树这个点,一是因为马呼伦在马齿树是铁腕人物,可以使这个新村在预定时间内出现在龙泉的地平线上,迅速引起上级政府注意;一是因为马呼伦几十年来一直我行我素,和李金堂庞大的官员系统不搭界,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磨擦。正月初八清晨刘清松的桑塔纳专车驶到城南门外,已有城建局、环保局、教委等单位的四五辆小轿车、吉普车和县电视台的一辆采访车沿路边候在那里。
“庞副县长还没到吗?”刘清松下了车,抬腕看看表道,“朱部长,办公室陈主任怎么没来?人大和政协不知他通知到没有?”朱新泉从车中钻出来,伸个懒腰,“刘书记,庞副县长在政府院里。”刘清松踢开路面上半截砖头,说道:“我知道。龙泉这种办事效率……”朱新泉默默地隔着镜片看看刘清松,小心答道:“以往,龙泉大型活动,都安排在正月十六以后进行。初八就开大会,可能不习惯。”刘清松声音高了许多,“过了腊月二十三,各个办公室已经找不到人了,正月十六以后才恢复正常,一个年要过近一个月!”朱新泉低头答道:“其实,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主管外贸、城建、教育的女副县长从一辆已有破败感的吉普车里下来,脸上挂着十二分的不快走向刘清松和朱新泉。“你姗姗来迟呀!”刘清松用半开玩笑的口吻,指了指手表。庞秋雁眯着一双依旧有些水汪汪的好看的杏眼,一弯半月的经过淡妆修饰过的细眉轻挑着,冷笑出一串并无恶意的亮响,盯着刘清松,抬脚踢踢那辆崭新的桑塔纳,“你问问我那辆破吉普呀,我是什么时候离家的,它最清楚!我最年轻,资历最浅,又是如夫人的命,想在你县太爷面前挣个赏钱也不行啊。这破吉普发动就用了二十分钟,小王用手摇,还差点发生流血事件。管外贸、城建这种衙门的副县长,恐怕全国只我一个坐吉普,还是早该报废的吉普。我就不是朝廷命官?在柳城就听说龙泉欺生,看来真不假!”朱新泉对县委书记和女副县长的密切关系并不陌生,只是想不到这种关系也可以这样无遮无拦地不知回避;李金堂和欧阳洪梅在公共场合一起出现,要知分寸得多。明知目睹这种事并无益处,可又无法借故走开,朱新泉只好背过身,仰脸盯着老柳树垂下的枝条。刘清松恨恨地白了庞秋雁一眼,却又不便发作。庞秋雁下意识地掩住了嘴。刘清松在柳城地委组织部副部长任上死了妻子,庞秋雁自称在无爱的婚姻里泡了十年,离婚也基本成了定局,“清松已接了秋雁案”,走到一起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刘清松策划庞秋雁来龙泉任职,一是想要一个帮手,撑出龙泉党政两方面有人照应的局面,一是想尽快促成庞秋雁走出家庭,成为他后半生的伴侣。可是,眼下两人的关系着实不宜公开。庞秋雁对着朱新泉宽宽的后背瞅了大眼,向前走两步,大咧咧地拍了朱新泉一掌:“朱部长,你们这两个常委可要听清楚了,待遇上是不是也能来个女士优先?刘书记是一把手,自然没人敢亏他的,常委会上我只能指望你这个大部长替我说话了。”朱新泉接了几缕这女人的眼风,心里暗想:这女人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这两三个媚眼可不是一日之功就能练成的,自己对今天听到看到的,看来只能缄默了。朱新泉也很暧昧地笑了:“换辆车也能难倒你庞县长?只要你能把外贸的涉外遗案摆平了,我第一个主张给你换辆皇冠。主管外贸的县长,坐骑也要讲个形象。”刘清松如释重负地出口长气,“龙泉人讲个仁义,讲个无功不受禄,能不能坐上皇冠,就看你在广州的法庭上能不能追回那四百三十万了。”朱新泉紧接道:“刘书记不是太难为庞县长了吗?我看能追回一半,让麦饭石矿能重新启动,就该给庞县长配辆皇冠。”庞秋雁真真假假道:“配了皇冠,我敢坐吗?清松书记坐的是桑塔纳,县委一辆皇冠是李副书记的,我哪里敢和李副书记比,坐了皇冠刘书记你能心里平衡?”刘清松赶紧接道:“李副书记是老领导,他坐皇冠是几年前常委会定下的,我来后他还几次提出和我换车呢。哎,老朱,李副书记怎么还没来?”朱新泉王顾左右迟疑道:“这个,这个我不清楚。这两天我一直在电视台安排采访的事。”看见矮胖的县委办公室主任从一辆北京213里滚下来,扬着手喊道:“陈主任,刘书记问你李副书记今天去不去马齿树。”
陈远冰挪着罗圈腿,急走几步,腆肚梗脖子看着刘清松说:“李副书记昨晚凉着了,他让我给他请个假,今天去不成了。”刘清松咬了几次嘴唇,忍不住想骂几句,咂咂嘴又问:“人大和政协那边呢?”陈远冰纹丝不动站着,目光盯在刘清松的胸部以下,“石主任和张主席说,马齿树新村刚刚规划好,尚有一半没修,这次现场会由县委和政府出面就行了,他们完全听县委的。”刘清松终于动气了,“你就不知道人大还有七个副主任,政协还有八个副主席!”陈远冰仍像石雕一样恭敬地站着,却不再答话。庞秋雁冷冷地说道:“又不是县委第一书记不出面,这规格就低了?这个会是去栽树,不是摘桃子。我看该出发了,去迟了,下面又会怎样看我们这些父母官?”刘清松黑着脸低头钻进桑塔纳。朱新泉灵机一动,拦住庞秋雁道:“庞县长,我跟你换换坐,感受一下你这辆老爷车,会上说话更有分量。”庞秋雁当然不愿放弃和刘清松独处的机会,回报朱新泉一个感激的眼风,上了刘清松的车。车队出发了。
“这个朱部长倒是个知趣的人。”庞秋雁捋着冷风吹乱的头发,“那个陈主任死猪不怕开水烫。”刘清松等了良久道:“如今想办成一件大事,真难。”“改造大街他们不是承认你了吗?”庞秋雁身子朝刘清松那边挪了挪,“雪松巷改成青松路,马齿村试点基本上大功告成,该到放开手脚的时候了。”刘清松侧身看看庞秋雁,叹道:“我还是低估了他,青松并不轻松,一旦换个说法,我就被架在火炉上边,抽象的青松就具体成我这个人了。”庞秋雁不以为然地说:“他不过读了几年私塾,能看多远?只要有看得见的政绩,谁也挡不住你。谁还准备在龙泉老死呀?”四只眼睛对视了片刻,刘清松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这需要你我好好配合。龙泉人有后劲,只用看看遍布全城那五千多幢私人住房,你就明白该怎么干了。这个县自古手工业发达,如果把散在全县人手里的私人资金引到县城来,你说会是一种什么局面?”庞秋雁眼睛里荡漾着一层似雾非雾的东西,人到中年后能沐浴一场这种质量的情雨,还用再奢望其它吗?柳城地区一十三县,刘清松比其他十二个县委书记最小的还要小五岁,又是建筑系毕业的高材生,仕途已进入黄金铺路的地段了,一个龙泉县的土包子李金堂能挡了他的道?庞秋雁嘴里说:“我会好好配合的,有时你简直不用说,一个眼神我就明白的。”说着,伸出右手突然抓住了刘清松的左手,脸颊上顿时溢出一抹醉人的红晕。司机虽是亲信,刘清松还是一哆嗦,下意识地看看司机和车内的观察镜,没发现什么破绽,就轻轻用力捏了捏那多肉似无骨的小手,一种小虫爬过的酥痒感从掌心漫开了去,以电流的速度通过小臂到大臂,再由胸腔洒向腹股深处。他感到浑身燥热,偷眼看去,只见一根修长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如蛇一般地滑动着。庞秋雁痴呆呆地望着车顶,口中喃喃出变了调的声音:“听说他和欧阳团长好了十几年了,他要不给面子,我们也可以做做这方面的文章嘛。没必要太忍让了。”刘清松倏地抽出了手:“不要动这方面的念头!他们的关系,一年半载摸不清楚。他们对龙泉都有过大贡献,这些小事,无伤大雅。日子太久,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再说,如果能在这方面轻而易举抓住他的把柄,陈东明、吴春林、任怀秋会在龙泉输那么惨吗?我在地委组织部工作多年,知道这三任龙泉县委书记都不是善茬。要能动这方面的心思,他们也早动过了。我的意思是,咱们在龙泉尽可能绕过他,不损伤他们的根本利益。你说得对,咱们不打算在龙泉老死,没必要染指人家的自留地。”庞秋雁嘟囔着:“我听你的。我不过有点好奇,他们年龄相差二十几岁,如今仍能这样默契配合,是不是有点怪?”刘清松用钦佩的口吻答道:“李副书记这个人很值得研究,欧阳也不是一般人呀!我只是弄不明白李为什么不走出家庭和欧阳重新结合。龙泉没人能挡他走这一步,为这样一个女人,走这一步也值。”庞秋雁不屑地哼了一声:“是不是动心了?动心了,你抢去就是了,现成的,明天就可以办结婚证。”刘清松故意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你敢!”庞秋雁又捉了刘清松的手,用力拧了一把。刘清松连声道:“投降投降!只有李这样的人才敢重温三宫六院的风流。我有多大的胆,你还不知道?李有的这种气,一般人难聚。这一点,我远不能及。”庞秋雁冷笑道:“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一个土财主,勾子里留点三妻四妾遗臭罢了,能称得上风流?他敢这样胆大包天,都是龙泉这帮土著给惯的,捧得他跟皇上一般。弹丸大的龙泉,只能养出夜郎之气,怕他做甚?龙泉不是独立王国,我就是看不惯。”刘清松道:“我哪里是怕,我只是在寻找捷径。和这样一个层面上的人斗,能有多大的劲头!在龙泉搞出一片新村,我们就快该离开龙泉了。”庞秋雁抿嘴一笑,“这才是你刘清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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