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苟生一路哼着小曲儿朝丰源茶馆晃着。路过县委大门口,他看见申玉豹跟着外贸局的钱全中折进了县委大门。申玉豹神色慌张,头发凌乱,睡眼惺忪。林苟生心里道:“该不是小兄弟那篇文章弄到他们痛处了?要不要回去给小兄弟说一声?”又一想,“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申玉豹不读书、不看报,李金堂看了报纸,又要敲他一竹杠!狗咬狗,几天睡不好热被窝了。”一想到被窝,林苟生呆住了。申玉豹这样子不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又是从哪里来?他叫了一辆三轮车,说了一个巷子的名字,紧跑几步蹿到车上。
在那个小院门前犹豫很久,林苟生就是鼓不起勇气敲那两扇红漆大门。他不知道见了三妞该说点什么。蹲在门口抽了一支烟,正准备去茶馆,后面吱呀一声,两扇门开了。三妞惊了一下,笑着说道:“干爹,你咋在这儿蹲着。”林苟生看着容光焕发越发显得水灵朝气的三妞,翕了翕鼻子,不禁觉得气短,赔了一个笑说:“干爹办点事路过。”
三妞亲热地说道:“这些日子忙得很。干爹,前天我去探监了,我哥他减刑两年,再有一年也该出来了。干爹,进屋来坐坐。”
“不了,不了。他对你可好?”
“嗯。玉豹对我好着呢。对了,我已经当副经理了。”
“好着呢就好。好着呢干爹出门也放心了。好着呢长了才好着呢。他知不知道你从前的事?”
“知不知道我不知道,总是知道吧,知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好歹也是城里的大闺女,他能挑拣我什么。干爹,你眼睛怎么啦。”
林苟生遮掩道:“没事的,医生说我当年在大西北落个风泪眼的根儿,春风一刮就犯,不好医的。干爹要下广州了,要不要给你买个东西?”
“不用了,我什么都有。干爹,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林苟生揉着眼睛说:“三妞,有些话干爹现在也不想对你说。我有急事要去茶馆。你记着,不管出了啥事,万万不能走从前的路。干爹啥时候都是你干爹。”
“嗯。我记下了。”
下午,林苟生拿到了六个乡的救灾账目的复印件和抄写件,付了三千元,拿着就回古堡。
白剑翻着这些实实在在的账目,忍不住又赞叹道:“老林,想不到你在龙泉还能干这种事。”珠宝商得意地说:“这算什么事!我要想杀人,也能找人帮这忙,只是不能这么干。要不,近十年监狱不是白住了?六年流浪汉不是白当了?说到底呢,一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二是要交下三教九流的朋友。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找到乡里会计,拿上两条好烟,说是想看看十年前的救灾账,鬼会晓得是为啥的。有四个乡路远些,他们答应晚一些送来。”白剑心服口也服,安心在古堡等人。
傍晚时分,他们等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走廊里响着一片脚步声和钥匙及金属的撞击声。几个房客先走出了屋,一看六个人有四个穿制服,还有公安,都没敢喧闹。一个男公安对这些外地来的采购员和推销员说:“你们不要出门,等会儿要办点公事。”妙清脸色苍白,颤着手把林苟生的房门打开了。一男一女两个公安,一手按着腰间的枪套,先进了屋,两个穿工商制服的男人跟着进去了,后面的两个穿便衣,一个老年,一个中年。几个人一进屋,就开始四处翻东西。妙清背靠着墙,看见林苟生和白剑从白剑的房里走出来,脸上顿时有些愧色,难过地低下了头。掌勺的大师傅替妙清开脱道:“林老板,不怪清姑娘,逼的。”林苟生也不答话,使出蛮力,把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的几个房客扒在一边,挺着胸闯了进去,鹰一样的目光钩钩几个人,最后落在男公安腰间裸露出的乌蓝发亮的枪柄上,突然间冷笑一声:“你们,现在总还得尊称我一句公民同志吧!”说着话,人横着切到两个公安面前。女公安下意识地紧握着枪柄,警觉地注视着健壮无比像头发怒野牛一样的林苟生。
“警察同志,在没签逮捕证之前,请允许我再叫你们一声同志。”林苟生夸张地扭着头看看自己的身体,一脸认真严肃地说:“你干吗老这样看着我!是不是我哪个地方长得叫你看了不舒服?可惜没办法改变了。我活了五十多,当过右派分子,蹲过监狱,在大西北流浪过,可能是有些不一样。你不知道,祖国戈壁滩上的太阳和风沙多厉害,一点都不会让你生出高唱‘啊我的太阳’这种赞美诗的心情,再嫩再鲜的花,有三天也就蔫了。我还是比较注意保养的那种人。可惜那时候买不到防晒霜。怎么着,给个说法吧,我连一分钱的房钱都没拖欠,按法律这二○三好歹算我马马虎虎可用的公寓吧。”男公安绷着脸,从衣兜里抽出一张纸,用居高临下、不太耐烦的口吻说道:“这是搜查证,请你过目。”林苟生也不接,慢吞吞取了眼镜戴上,仔细把搜查证看看,捂住嘴笑了,“关五德局长签了大名,咱可不敢怠慢了。关五德嘛,从前也算咱的一个朋友,在看守所看了我五年,‘文革’后期高升了,咱就不敢再去高攀。哎呀,难为他们这么多年还惦记着我。你们都打开了,我干脆倒在床上,看得更清楚。”说着,把两个旅行包底朝天倒在床上,双手抖了抖,抬头看着门口拥着的一波人脑袋,朗声说道:“列位看官,今天你们可以作证,我林苟生对政府没有私毫的隐瞒。”文物馆的老先生仔细把满床散着珠光宝气的翡翠、玛瑙、玉石等工艺品一一用放大镜看了,直了腰身摇摇头。
中年税务所长不好意思讪笑着,“林老板,惊动了你也没有办法,县里丢了一批古画和古玩,本来没我的事,拖了我一并查查税方面的问题。”白剑一听,立马想起了那幅《竹石图》,说不定就是赃物,不禁为林苟生捏一把汗。
“怀疑我偷了古画古玩走私?”林苟生冷笑一声,“我用得着冒这种风险挣钱吗?你们把床下边、沙发下边也看看。我再把我剥开了看看。”从怀里掏出一叠东西,像玩扑克一般一张张打在床上,“这是营业执照,这是工商管理费收据,这是工艺品出境龙泉提留款收据,这是上税收据。都齐了吧?齐了就好,我一个合法公民,经营珠宝玉雕手工艺品,经营手续齐备,从没偷税漏税。李所长,你说说,我林苟生是个不安分守己的人吗?”伸出手搭在李所长的肩头,“我们一向合作都很愉快是不是?”李所长含糊一句,先走出了房间,仿佛生怕林苟生再抖出什么秘密似的。其他几个人也相继出了屋,相跟着,到另外几个房间匆忙看一遍,就要下楼。林苟生后面喊道:“别走啊!还有这位中华通讯社白记者的房间没搜哩。保不准他窝了赃。不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吗?”一行六人不便发作,咬牙切齿下了楼。
林苟生这一番亮相,看得白剑心旷神怡。整个过程够写一首叙事长诗。每句话,每个表情,都是他几十年复杂经历的注脚:悲壮与滑稽、自尊与自卑、文明与野蛮、彬彬有礼与玩世不恭、高尚坦荡与下流无耻,都表现得一览无余。白剑情不自禁地帮助林苟生重新装好了东西,笑骂道:“你最后有点画蛇添足,差点引狼入室。”林苟生哈哈大笑道:“他们奉命而来,杀鸡给你这只猴子看哩。正是我拿捏准了这一点,才弄了个凤尾。这些小角色,眼把细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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