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洪梅从草丛里站起来,整整零乱的衣裙。
“郭建光”惊坐起来:“你,你没听见?”
“听见了,”欧阳洪梅答道,“谢谢你,我要回去。”
……
回到龙泉县文化馆的当天晚上,欧阳洪梅敲开了桂雁生的房间。
“桂大哥,”欧阳洪梅开口就问,“你愿不愿意娶我这样一个女人做妻子?”
桂雁生没敢回答。
“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我也知道。”欧阳洪梅接着说,“桂大哥,你帮帮我吧。我很作难……你就帮帮我吧。你会答应的,你会的。”
欧阳洪梅只能选择这种方式抗争。
郑党干得知欧阳洪梅和桂雁生结了婚,很快作出强烈反应。旋即,桂雁生回到原来的工厂继续开旧车床,欧阳洪梅到了县毛巾厂二车间当一名普通工人。欧阳洪梅没有被处理到四洼,因为郑党干让她在工人的位置上再好好想想。
桂雁生回到工厂,才明白自己的窄肩膀无力扛起欧阳洪梅这样一个女人。新婚一个月,他就和欧阳洪梅分居了。他不愿意再次回到贫瘠的土地上。又过了一个月,县文化馆通知欧阳洪梅搬出那间小屋。
又过半个多月,郑党干下台了。
欧阳洪梅很快和桂雁生办理了离婚手续。
和桂雁生离婚不久,欧阳洪梅遇上了农业局的技术员魏世宗。欧阳洪梅第一次像平常人一样恋爱着,生活着。这个迟到的春天,给欧阳洪梅带来了无限的慰藉,无限的温暖。魏世宗家在柳城,大学毕业后分到龙泉县农业局当技术员,妻子在七○年死于难产,以后的七、八年一直鳏居。欧阳洪梅这时一心想离开龙泉,魏世宗马上回柳城联系了地区刚刚恢复的农科所。因为魏世宗不愿让欧阳洪梅到柳城当个普通工人,毁了欧阳的艺术前程,执意要为欧阳联系到柳城的剧团,然后两人一起离开龙泉,欧阳洪梅感念魏世宗一片爱心,自己也不愿放弃自小就酷爱的戏剧,只好留在龙泉那家破败的毛巾厂的单身宿舍,等候柳城曲剧团的通知,准备参加来年春天的演员考试。李金堂在欧阳洪梅的生活里已经变成一个传说。
初秋的一天,李金堂突然间出现在欧阳洪梅那间低矮狭窄的单身宿舍。政治生涯中的两次大起大落,碾碎了他在这个领域的所有梦想。复出之后,他知道今生今世再也无法离开龙泉了。政治上的大起大落,让他学会了更加珍惜生活。刚刚在龙泉又站稳脚跟,李金堂就想起了欧阳洪梅。一个声音在心底里鼓荡着:不能失去她。两人面对面默视了良久,李金堂伸出大手,颤抖着摸摸欧阳洪梅的头发,叹口气说:“小梅梅,我对不起你,这几年让你受苦了。”欧阳洪梅咬着指头,毫无表情地看着李金堂,她想变得狠一些,表现得坚强一些,对这个男人冷酷一些,可是,眼泪先扑簌簌流了出来,身子下意识朝旁边一闪。李金堂脱了大衣,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眼睛把屋子细看一遍,“这些年大形势就是这样,个人的能力太有限了。我那时已经失去了行动自由,成了龙泉县右倾翻案风的根子。”欧阳洪梅擦了眼泪,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我谁也不怪。你没有错,你做得都对。我并没有怨过你。这是命。”李金堂叹口气,“总算过去了。几年时间,龙泉各个方面都不成样子了,半年多了,总算理顺了关系。我早知道你在这里,竟一直抽不出空来看看你,实在太不应该了。”欧阳洪梅哆嗦了一下,最终没把手抽出来,任凭李金堂握住,淡淡说道:“我也早知道你回来了。你要操龙泉几十万人的心,大家都说,龙泉不能没有你;也只有你能收拾了这个烂摊子。我过得挺好,真的,挺好,很平静。”李金堂慈爱地看着欧阳洪梅,用了一下力,把欧阳拉近一些,“你和桂雁生离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那年你和他结婚,也是迫不得已,他怎么能配得上你,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隔呀。你不用跟我说,我也知道,你嫁给桂雁生是郑党干逼的,好在他还知道个怕字,没敢太为难你。郑党干已经被抓起来了,‘文革’期间他至少与六次血案有关,最不可恕的是他组织人斗死了公安局赵局长,我主张杀了他。”欧阳洪梅身子抖了一下,李金堂继续说:“一切都过去了,你应该继续唱戏。我得好好给你安排安排,好好安排安排。几年过去了,我又老了许多。本来……你知道,我想先把两个女儿嫁出去。然后,然后……”欧阳洪梅插话说:“我知道,你也很不容易,回来了,就不能轻易让人挤出去。”李金堂听得鼻尖一酸,顺手把欧阳洪梅揽在怀里,忘情地亲吻起来。开始的几秒钟,欧阳洪梅像个木偶一样任李金堂摆布着,当她发现自己又横躺在李金堂强有力的臂弯里移向简单却十分整洁的小床后,惊叫一声,挣脱了下来,红着脸,喘着气道:“李副书记,李副主任,我就要结婚了,就要离开龙泉了。我,我我不想再唱戏了。其实,当个工人也挺好的……”李金堂这回变成一个木偶,呆坐了很久很久,慢慢抬起头问道:“你爱上了他?”欧阳洪梅点点头。“他爱你吗?”欧阳没有吱声。“他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单位的?”“他叫魏世宗,是农业局的技术员,七、八年前死了妻子。”“没听说有这个人。他的人品怎么样?”李金堂追问着。
欧阳洪梅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他对我好就够了。他爱他的妻子,曾经是个好丈夫。在省农业学院学习时,他当过学生会的组织部长。我想离开龙泉,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要和他一起回柳城,他父母亲在那里。他确实不错,忠厚、老实,到地区农科所会做出成绩的,人也长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别的心都早死了。我不想呆在龙泉,一想起这几年的日子,我就恶心得要吐。我不愿意让许多人知道我的过去。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了这几年。你去了干校,我就完了,完了,我几次想到过死,我恨死这个地方了。我想忘掉这些年,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像一个普通女人一样生活,当贤妻良母。这些年我把梦做得太多了。不能再做下去了。我得走。”李金堂默默地站了起来,讪讪地搓了搓手,结结巴巴说:“是呵,是呵。这些年沧海桑田,我应付起来都感到力不从心,何况你一个弱女子。哪天有空,你给我讲讲你的这些年好吗?我想知道谁欺负过你。这里面有董天柱吧?小梅梅,你能有个好的归宿,是我的心愿,我李金堂会倾尽心血帮助你的。”欧阳洪梅含着眼泪送走了李金堂。
平平静静过了近一个月。有一天,欧阳洪梅忽然想起魏世宗有三四天没露面了,忍不住去了农业局。魏世宗不在。隔了一天,欧阳洪梅带上钥匙去了,打开了魏世宗的宿舍,想看这次出去留没留下什么话。屋内的东西井井有条地放着,有一些变化,生活用具都在,不像回了柳城。欧阳洪梅在屋里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想把放在桌上的东西收拾收拾。掀开一张报纸,她看见一个摊开放的笔记本,瞥一眼,原来是魏世宗的日记。忍不住翻看几页,立马看个面红耳赤。日记里详细记录了魏世宗和一个叫彩云的女人一次做爱过程。欧阳洪梅定了定神,这才注意到这是半年前发生的事情。又翻了几页,这个笔记本已经用完了。欧阳洪梅立即被一个念头攫住:他在日记里会怎么写我呢?低头看看抽屉,没有锁上,拉开一看,里面躺着一个红绸子包。里面包着六本日记。欧阳洪梅一本接一本地翻了下去。那些插了书签的地方,记载着十四年里,魏世宗和九个女人的详尽情感历程。第十个就是她自己。看了两页,欧阳洪梅已经泪眼婆娑了。她疯了似的把最后刚记了一半的日记本撕个粉碎,一把火烧掉了,在屋里等着魏世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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