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红红因大出血差点丢了性命。第二天上午,六辆崭新的六轮拖拉机载着两百多人出现在县委大门口。白云飞把写好的状子交到县委传达室说:“我们要见刘书记,要求严惩草菅人命的凶手。”他手朝窗外一挥,两百来人都跳下车,盘腿坐在县委大门外小广场上。刘清松听说是为了计划生育静坐,孕妇现已脱离危险,没再细问,吩咐道:“八里庙是个计划生育老大难村,不能在这个原则问题上让步。七个月引产是晚了点,可事出有因。劝他们回去,我还要开会,不见。”十几分钟后,来了二十几名公安干警,武力驱散了静坐的人群。白云飞去传达室拿回状子,对领头的干警说:“请你转告刘书记,我们要到柳城讨回个公道。”转过来喊道:“上车,把横幅打出来去柳城地委,再告不通,咱到省里,再到北京。”一条写着“龙泉八里庙为民申冤上访团”的横幅出现在第一辆拖拉机上。
李金堂的卧车出现在拖拉机前。他走出来,伸直伟岸的身躯,凝着双眸看看横幅,走了两步说道:“李金堂。不知有没有资格接你们的状子。事情真到了龙泉管不了的地步吗?”白云飞到底在外面见过世面,走过来把状子递给李金堂:“李副书记,刘书记不接状子,还派了公安打人。”李金堂粗粗把状子浏览一遍,慢步走到第二辆拖拉机前,伸手摸摸老太太打了绷带的双膝,回头看看街两旁围观的群众,自言自语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呀。”一个转身盯着白云飞死看一会儿:“你叫白云飞,在部队入的党,带着车队上访,好威风哟!这件事我昨晚就听说了,你看看这两个人是谁?”白云飞不由得立正站好,看见了常富申和周有才,咬着牙没说话。李金堂威严地低声道:“不认识?”白云飞说:“是乡里常书记、周乡长。”李金堂把状子扔给白云飞:“周有才纵容高四喜非法拘禁群众,建议停止他的乡长职务;常富申劝阻不力,建议给他党内警告处分。高四喜和绑人的人,交由公安局处理。常富申,高四喜已经老糊涂了,你总不能再让他搞什么家天下吧?”常富申低头垂手答应着:“是是是。下一步我一定考虑解决八里庙基层组织家天下的问题。”李金堂解着风衣扣子,微微低着头看看白云飞:“白云飞,还用不用到地委上访了?”白云飞一下子就被李金堂折服了,顿时有了要下跪的感觉,噙着眼泪,转身喊一声:“还不跪下谢谢李副书记。”几百人齐刷刷跪在马路上,不知是谁在人堆里喊一声:“谢谢李青天!”“谢谢李青天!”众人跟着齐喊一声。李金堂急跑几步,双手扶起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连声说道:“老人家,请起请起,这青天的封号李某可担待不起。正在寒露、霜降节气间,你们竟要扔下地里的活集体上访,可见是伤透了心。我代表县委和刘书记,向你们道歉。你们赶快回去抢种麦子吧。”人群里传出嘤嘤呜呜的哭声。白云飞把状子当场撕碎,对着人群喊:“上车上车,该种麦的种麦,该织绸的织绸,该上玉器车的上车。”顷刻间,八里庙来的二百来人都上了车。“这不是个很好的村支书吗?只是嫩了点。”李金堂想着,慢慢把手举了起来,厉声说道:“白云飞,你就这么走了吗?”白云飞看见李金堂的大眼里喷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芒,连句理直气壮的回话都讲不出。李金堂冷冷地看了看这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用洪钟般的声音大声说道:“你身为党员,无组织无纪律,组织群众上访,此第一错;你身为党员,见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一再超生的现象不闻不问,反倒出头为这些超生几胎的人上访,争取什么人权,此第二错;老人家跪了一天石子,身体十分虚弱,你却让她走出医院,躺在拖拉机上颠簸,实为大不孝,此第三错;没有经过申请批准,带领数百人到政府门前静坐示威,妨碍政府机关正常公务,导致交通堵塞,这已经违反了国家有关法规。这最后一条,拘留你十五天不冤枉吧?”白云飞再无一点傲气,心悦诚服地道:“不冤枉,李书记,您给我戴手铐吧。”李金堂裹了裹风衣转身走向自己的皇冠,走了两步,扭头丢下几句:“扣你是公安机关的权力。年轻人,利用这十五天,好好想想如何带领八里庙人共同致富的事情,眼光放高远些,争斗几百年,为了当个爷,是不是真有意思?我只剩两个女儿,就可怜吗?”
高四喜从公安局拘留所回到八里庙,村支书换届已成定局。这一天,白云飞也从拘留所出来了,上千白姓人出迎三里远。常富申已经看出李金堂对白云飞的好感,到八里庙善后时,已在党员中间表示出要白云飞出任支书的意向。白家出支书,高家出村长,家天下也就瓦解了。谁知刘清松又亲自过问了这件事。
听了李金堂大街办案的详情,刘清松深感自愧弗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四五天后,又有消息传来:八里庙白家出外躲藏的超生游击队员,都回来做了手术,做人流的做人流,结扎的结扎,上环的上环。一段时间里,只要空闲,他就打电话给常富申,问一些八里庙的近况。常富申以谨慎在全县乡局级干部中闻名,就把改组八里庙基层组织的打算汇报了。刘清松道:“村一级领导,有无水平在于他能否得民心,得民心就有权威,就可以产生凝聚力。支书、村长,都让他们选吧。”
经过两次选举,高四喜再次以压倒多数当选村支书;村长仍选成了原来的村长高老十。十多年来,高家控制着党员的发展,党支部没有上报一个白家的人。早在二十年前,白家的有识之人似乎就看到了这一点,想方设法送孩子去部队参军,搞曲线入党。不过,自家子弟当兵,第一关就是村支部,数量有限,质量也不高,如见白家有那种出人头地的苗子报名,高四喜旱烟锅一敲,就把他敲掉了。二十几年过去,白家的党员人数竟出现了负增长。高家十八岁以上有选举权的人数又远远超过白家,根本不用搞什么选举作弊,甚至选举时出几个叛徒,也翻不了船。这些情况刘清松根本无法知道。
高四喜把这次高家在八里庙的全胜的功劳,自然而然记在刘清松头上。重新上任后,高四喜多次公开表示:“俺高家有贵人相助,朝里有人好做官,连这都弄不清,还想当爷!刘书记今年刚刚四十挂零,已经是一把手了。”白家也有人放出硬话:“李副书记熬走了十三四个一把手,出水才见两腿泥哩。差点出人命的大事都不管不问,这种官,兔子尾巴,长不了。”按照非此即彼这一素朴的逻辑,高白两家自然把刘清松和李金堂当成了各自的政治靠山,尽管刘清松和李金堂对此都一无所知。大年初一,高四喜到表妹夫、刚刚复职的周有才家拜年,刚刚表露一点翘尾巴的模样,周有才一盆冷水泼下来:“你懂鸡巴啥!眼珠子总抡不过你那八里庙的寨墙!你我在乡村一级混,买车可要精灵点儿,弄不好,人家一甩袖子,你就爬不起来了。要骑车,一定要骑永久牌,骑飞鸽牌,肯定要摔跟斗!刘书记是啥人?来龙泉前,是地委组织部副部长,到龙泉是为了挣出身,沾点牛屎气,多点升迁资本。你在八里庙说大话也不怕闪断了老舌头!你这种明目张胆的跟法,刘书记拍拍屁股走了,你有啥果子吃?李书记是啥脾气,你该有耳闻吧?都六十来岁的人了,张狂个毬!”高四喜出身冷汗瘫坐在吱吱乱响的沙发上,愁眉苦脸道:“你说李副书记都听说了?这可咋办,你是我妹夫,给我指条明路吧。这白家要是一得势,高家两千来口人可就……呜呜呜。”周有才厌恶地看着高四喜:“妹夫个毬你一个烂点子,害得我坐了两个月的冷板凳,我埋怨过你吗?看你的脸,皱得蛋包子一样,谁会可怜你!反正李副书记已经注意你了,没那件事,全县二百个村支书,你在里面,就好比毬毛掉进草堆里,一点不起眼,如今蹲过一回局子,出了名,这就不好办,成了凤凰群里的落水鸡,丢了人也现了眼。年节下,去李书记家走动走动。你们年纪差不多,都是土改时发的家,李书记念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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