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程子)
到恍然神悟处,不是智力求底道理,学者安能免得不用力?
百理具在,平铺放着。几时道“尧尽君道”添得些君道多?“舜尽子道”添得些孝道多?原来依旧。
(二程子)
莫说道:“将第一等让与别人,且做第二等。”才如此说,便是自弃。
(朱子)
知得如此,是病。即便不如此,是药。
学问须是大进一番,方始有益。若能于一处大处攻得破,见那许多零碎是这一个道理,方是快活。然零碎底非是不当理会。但大处攻不破,纵零碎理会得些少,终不快活。今且道他那大底是甚物事。天下只有一个道理。学只要理会得这一个道理。
(陆子)
今人略有些气焰者,多只是附物,元非自立也。若某则不识一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
善学者如关津,不许胡乱放过人。
要当轩昂奋发,莫恁地沉埋在卑陋凡下处。
吾友近来精神都死,却无向来亹亹之意。防闲,古人亦有之。但他的防闲与吾友别。吾友是硬把捉。……某平日与兄说话,从天而下,从肝胆中流出,是自家有的物事,何尝硬把捉?
自立自重,不可随人脚跟,学人言语。
凡此诸例,皆足示语录体之用。此亦一大革命也。至元人之小说,此体始臻极盛。今举《水浒传》《西游记》中语数则,以示其与语录体之关系。
武松劈手(把残酒)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子,休要恁地不识廉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再来,休要恁地!”
--《水浒》二十三回
石秀押在厅下,睁圆怪眼,高声大骂:“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我听着哥哥将令早晚便引军来打你城子,踏为平地,把你砍做三截,先教老爷来和你们说知!”
--《水浒》六十二回
行者笑道:“师父,你原来不晓得,我有几个草头方儿能治大病。管情医得他好便了。就是医死了,也只问个‘庸医杀人’罪名,也不该死,你怕怎的?”
--《西游记》六十八回
那大圣坐在石崖上,骂道:“你这饷糠的夯货!你去便罢了,怎么骂我?”八戒跪在地下道:“哥呵!我不曾骂你。若骂你,就嚼了舌头根。”行者道:“你怎么瞒得过我?我这左耳往上一扯,晓得三十三天人说话。我这右耳往下一扯,晓得十代阎王与判官算帐。你骂我岂不听见?”叫:“小的们,选大棍来!先打二十个见面孤拐,再打二十个背花,然后等我使铁棒与他送行!”
--《西游记》三十一回
总之,文学革命,至元代而登峰造极。其时,词也,曲也,剧本也,小说也,皆第一流之文学,而皆以俚语为之。其时吾国真可谓有一种“活文学”出世。倘此革命潮流(革命潮流即天演进化之迹。自其异者言之,谓之“革命”。自其循序渐进之迹言之,即谓之“进化”可也),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受明初七子诸文人复古之劫,则吾国之文学必已为俚语的文学,而吾国之语言早成为言文一致之语言,可无疑也。但丁(dante)之创意大利文,却叟(chaucer)诸人之创英吉利文,马丁·路得(martinluther)之创德意志文,未足独有千古矣。惜乎五百余年来,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诗词,复夺此“活文学”之席,而“半死文学”遂苟延残喘,以至于今日。今日之文学,独我佛山人(吴趼人),南亭亭长(李伯元),洪都百炼生诸公之小说可称“活文学”耳。文学革命何可更缓耶?何可更缓耶?
三九、李清照与蒋捷之《声声慢》词
(四月七日)
《声声慢》两阕:
(一)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二)蒋捷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帘低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此两词皆“文学”的实地试验也。易安词连用七叠字作起,后复用两叠字,读之如闻泣声。竹山之词乃“无韵之韵文”,全篇凡用十声字,以写九种声,皆秋声也。读之乃不觉其为无韵之词,可谓为吾国无韵韵文之第一次试验功成矣。
无韵之韵文(blankverse)谓之起于竹山之词或未当;六朝、唐骈文之无韵者,皆无韵之韵文也;惟但可谓之“无韵之文”或谓之“文体之诗”(prosepoetry),非“无韵之诗”也。若佛典之偈,颂,则真无韵诗矣。
四〇、胡绍庭病逝
(四月八日)
得怡荪及孟邹来书,惊悉胡绍庭病死北京。嗟夫,二十年造一人才,而乃以委土壤如此,真可浩叹!
绍庭,吾绩人,名祖烈,后改名平。初娶怡荪之妹,早死。复聘程乐亭之妹,不知已娶否。
四一、写定《读管子》上、下两篇
(四月八夜)
上篇论《管子》非管子自作,乃战国末年治调和之道家学者所作,而托于管子以自重耳。证据如下:
(一)书中记管子死后事实,如西施,吴王好剑,楚王好细腰之类。
(二)书中《立政篇》攻墨子寝兵兼爱之说。
(三)书中学说乃合名、法、阴阳诸家之言,而成一调和之道家,即韩非、司马谈所谓道家也。
下篇乃驳梁任公《管子》中语。
第一,太史公所言尝见《管子》诸篇不足为据。
第二,《管子》书中学说乃周末最后之产儿,决非管子时代所能发生。
第三,梁氏所谓“十之六七为原文,十之三四为后人增益”,其说殊无所据。与其臆测,何如宁缺毋滥?
下篇颇多要紧之意见。久不作规矩文字,殊苦有意思而不能畅达也。
四二、评梁任公《中国法理学发达史论》
(四月十三日记完)
梁任公着《管子》(宣统元年),其论《管子》书中之法治主义及其经济政策,皆有可取之处。惟梁先生以此诸项为管子所尝实行,所尝着述,此则根本错误,不容不辨。
书末附《中国法理学发达史论》,有足取者,节录一二,以备参考。
法之起因(二章)
(一)儒家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以起也。故礼者,养也。(《荀子·礼论》;参看《王制》《富国》二篇)
52书库推荐浏览: 胡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