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留学日记_胡适【完结】(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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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国陋俗,一子得官,追封数世,此与世袭爵位同一无理也。吾顷与许恰荪书,亦申此意。又言吾国之家族制,实亦一种个人主义。西人之个人主义以个人为单位,吾国之个人主义则以家族为单位,其实一也。吾国之家庭对于社会,俨若一敌国然,曰扬名也,曰显亲也,曰光前裕后也,皆自私自利之说也;顾其所私利者,为一家而非一己耳。西方之个人主义,犹养成一种独立之人格,自助之能力,若吾国“家族的个人主义”,则私利于外,依赖于内,吾未见其善于彼也。

  顷见辜汤生所作《中国民族之精神》一论,引梁敦彦事,谓梁之欲做官戴红顶子者,欲以悦其老母之心耳(thechineserewvol.i,no.1,p.28)。此即毛义捧檄而喜之意。毛义不惜自下其人格以博其母之一欢,是也;然悬显亲为鹄,则非也,则私利也。

  三六、第一次访女生宿舍

  (六月八日)

  第19章 民国三年(1914)三月十二日至七月七日(3)

  吾之去妇人之社会也,为日久矣。吾母为妇人中之豪杰,二十二岁而寡,为后母。吾三兄皆长矣,吾母以一人撑拒艰难,其困苦有非笔墨所能尽者。而吾母治家有法,内外交称为贤母。吾母虽爱余,而督责綦严,有过失未尝宽假。每日黎明,吾母即令起坐,每为余道吾父行实,勉以毋忝所生。吾少时稍有所异于群儿,未尝非吾母所赐也。吾诸姊中惟大姊最贤而多才,吾母时咨询以家事。大姊亦爱余。丁未,余归省,往见大姊,每谈辄至夜分。吾外祖母亦极爱余。吾母两妹皆敏而能,视余如子。余少时不与诸儿伍,师友中惟四叔介如公,禹臣兄,近仁叔切磋指导之功为最,此外则惟上所述诸妇人(吾母,吾外祖母,诸姨,大姊)陶冶之功耳。吾久处妇人社会,故十三岁出门乃怯恇如妇人女子,见人辄面红耳赤,一揖而外不敢出一言,有问则答一二言而已。吾入澄衷学堂以后,始稍稍得朋友之乐。居澄衷之第二年,已敢结会演说,是为投身社会之始。及入中国公学,同学多老成人,来自川、陕、粤、桂诸省,其经历思想都已成熟,余于世故人情所有经验皆得于是,前此少时所受妇人之影响,至是脱除几尽。盖余甲辰去家,至今年甲寅,十年之中,未尝与贤妇人交际。即在此邦,所识亦多中年以上之妇人,吾但以长者目之耳,于青年女子之社会,乃几裹足不敢入焉。其结果遂令余成一社会中人,深于世故,思想颇锐,而未尝不用权术,天真未全漓,而无高尚纯洁之思想,亦无灵敏之感情。吾十年之进境,盖全偏于智识(intellect)一方面,而于感情(emotions)一方面几全行忘却,清夜自思,几成一冷血之世故中人,其不为全用权数之奸雄者,幸也,然而危矣!念悬崖勒马,犹未为晚,拟今后当注重吾感情一方面之发达。吾在此邦,处男女共同教育之校,宜利用此时机,与有教育之女子交际,得其陶冶之益,减吾孤冷之性,庶吾未全漓之天真,犹有古井作波之一日。吾自顾但有机警之才,而无温和之气,更无论温柔儿女之情矣。此实一大病,不可不药。吾其求和缓于此邦之青年有教育之女子乎!

  吾在此四年,所识大学女生无算,而终不往访之。吾四年未尝入sagecollege(女子宿舍)访女友,时以自夸,至今思之,但足以自悔耳。今夜始往访一女子,拟来年常为之。记此以叙所怀,初非以自文饰也。

  吾前和叔永诗云:“何必麻姑为搔背,应有洪厓笑拍肩”,犹是自夸之意。盖吾虽不深交女子,而同学中交游极广,故颇沾沾自喜也,附志于此,亦以自嘲也。

  朋友中如南非j.c.faure,如郑莱君,皆曾以此相劝。梅觐庄月前致书,亦言女子陶冶之势力。余答觐庄书,尚戏之,规以莫堕情障。觐庄以为庄语,颇以为忤。今觐庄将东来,当以此记示之,不知觐庄其谓之何?

  三七、思家

  (六月九日)

  吾日来归思时萦怀绪,以日日看人归去,遂惹吾思家之怀耳。吾去家十年余矣。丁未一归,亦仅作三月之留。庚戌去国,亦未能归别吾母,耿耿至今。辛亥以来,家中百事不如意,大哥汉店被北兵所毁,只身脱去。二哥亦百不得志,奔走四方。两兄皆有家累甚重,而英皆苦贫。吾诸侄皆颖悟可造,以贫故,不能得完全之教育,可惜也。余偶一念之,辄自恨吾何苦远去宗国?吾对于诸兄即不能相助,此诸儿皆他日人才,吾有教育之之责,何可旁贷也!且吾母所生仅余一人(吾诸兄诸姊皆前母所出),十年倚闾之怀,何忍恝然置之?吾母虽屡书嘱安心向学,勿以家事分心,然此是吾母爱子之心,为人子者何可遂忍心害理,久留国外,置慈母于不顾耶?以上诸念,日来往来胸中。春深矣,故园桃李,一一入梦。王仲宣曰:“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吾忧何可任耶?

  三八、游“英菲儿瀑泉山”三十八韵

  (六月十二日)

  十一日与franse.geldenhüys,fredmillen,gertrudemosier,a.francesjansen同游enfieldfalls,极乐,往返共十五英里有余,盖合吾国里五十左右。同行者嬲余作诗,未能应之。既归之明日,乃追写胜游,成三十八韵,纪实而已,不能佳也。

  游“英菲儿瀑泉山”三十八韵

  春深百卉发,羁人思故园。良友知我怀,约我游名山。

  清晨集伴侣,朝曦在林端。并步出郊垧,炊烟上小村。

  遥山凝新绿,眼底真无垠。官道一时尽,觅径穷辛艰。

  缘溪入深壑,岩竦不可扪。道狭草木长,新叶吐奇芬。

  鸟歌破深寂,鼫鼠下窥人。转石堆作梁,将扶度潺湲。

  危岩不容趾,藤根巨可攀。径险境愈幽,仿佛非人间。

  探奇及日午,惊涛震耳喧。寻声下前涧,飞潘当我前。

  举头帽欲堕,了不见其颠。奔流十数折,折折成珠帘。

  澎湃激崖石,飞沫作雾翻。两旁峰入云,逶迤相回环。

  譬之绝代姿,左右围群鬟。又如叶护花,掩映成奇观。

  对此不能去,且复傍水餐。渴来接流饮,冰冽清肺肝。

  坐久忘积署,更上穷水源。山石巉可削,履穿欲到跟。

  落松覆径滑,步不敢奔。上有壁立崖,下有急流湍。

  “一坠那得取”,杜陵无戏言。攀援幸及顶,俯视卑群峦。

  天风吹我襟,长啸百忧宽。归途向山脊,稍稍近人烟。

  板桥通急涧,石磴凿山根。从容出林麓,归来日未曛。

  兹游不可忘,中有至理存,佳境每深藏,不与浅人看。

  勿惜几两屐,何畏山神悭?要知寻山乐,不在花鸟妍。

  冠盖看山者,皮相何足论?作诗叙胜游,持此谢婵娟。

  叔永谓末段命意颇似王介甫《游褒禅山记》。检读之,果然。介甫记:

  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余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余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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