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两个女子蹲在溪水边洗菜,昨天同车来的那个红头发正倚在桥栏杆上往下丢石头,下边的骂,上边的嘻嘻笑……
许忠德老汉从桥那边走过来,赶着要参加冯明的座谈会。冯小羽说人不齐,暂时开不起来,有郑培然在那儿陪着说话呢。许忠德说郑培然什么也说不出,郑培然患了老年痴呆症,早先的事情一大半记不清楚。有一回会上发言,控诉旧社会,又是浮肿又是要饭,把人听得泪水涟涟。一问是哪一年,1961年!冯小羽说郑培然却把“Microsoft Word”谈论得头头是道。许忠德说那是郑培然通这路,郑培然要是不留在青木川他能当科学家,发明宇宙飞船,中国第一个上太空的不会是东北人杨利伟,得是青木川的郑培然。
冯小羽称赞“风雨桥”三个字写得好,问是谁的书法,许忠德说,在下不才。
冯小羽说这老旧沧桑的桥跟“风雨”的名字相得益彰,般配极了。许忠德说桥也改了许多回名字,各样的人在上头也题过许多回字,换来换去,还是“风雨桥”贴切。冯小羽问桥是什么时候修的,许忠德说六十多年前,那时他是个少年,也是参加了修桥的。
许忠德说,修桥时青木川的青壮全部出工,工具自备,为自己建桥,一律不计报酬。魏富堂充任监工,全镇的人干了几个月,才把桥板铺上。有天早晨魏富堂到工地检查,桥下头的人在抹桥墩的缝子,上头的人在挑水洒桥面。魏富堂刚从桥这头走到那头,桥就塌了,桥上的人受了重伤,桥底下的全砸死了。尸体打捞上来,齐刷刷摆了一河滩。青木川人说,若不修桥也死不了这些人,祖祖辈辈趟水渡河也没见把哪个淹死。修桥做啥子么!一多半人不想干了,魏富堂说青木川的爷们儿不能这样母气,人死了桥还得修,人可以趟水,货物进进出出难道也要下水?青木川要发展,道路是第一的,修桥不能撂下。砖桥塌了再修一座石头的,搭上檐篷能遮风避雨,比塌了的更好。百姓还是不干。魏富堂动用了自卫队,武装押着大伙干。山里的百姓就是贱,枪一逼,谁也不说什么了。很快,河坝里响起了敲石声,吆喝声,凿好的石条都集中到桥跟前来。每天天一亮就出工,街上的人,四沟三坝的人都集中到工地。数丈长的木头拖架,拖上厚长的大石板,百多人分开左右拉着纤绳,前拽后推,喧声震天。魏漱孝的老子嗓门大,爬上树尖带着大伙喊号子:
大石头哟,小石头哟,
大家攒把劲儿哟,
滚起来哟,像豌豆哟,
修桥为子孙哟……
许忠德在诉说建桥过程时很投入,把号子喊得很有节奏,虽说是在魏富堂枪口威逼下,但对那时的劳动场面还是充满向往。许忠德说这座两柱三孔的大石桥,桥基深入河床有一人多深,石头缝隙是灌了铅的,桥上的木头是整块三寸厚的柏木……六十年来,经了无数次洪水,桥的基座至今纹丝不动,毫无改变。
说着许忠德把冯小羽领到桥墩前,看上边的刻字。一块大青石上清晰地刻着:“子孙后代永享通畅”,字迹七扭八歪,没有章法,大概是魏富堂本人亲笔。一看后头的落款被凿掉了,冯小羽问谁把落款敲掉了。许忠德说除了你父亲还有谁!
冯小羽说她来之前看过青木川解放初期的上报材料,说魏富堂为了运输大烟,特地修了这座桥,说是为民其实是为己。修桥的时候他亲自监工,搬了太师椅打着阳伞坐在河边,饭也不回家吃,每天让厨子把饭送到工地。他一边吃一边不错眼珠地盯着修桥百姓,谁不卖力气,谁偷工减料,拉过来就是一通揍,活计干得稍不满意就推倒重来。老百姓干重活,吃的是粗米酸菜。他坐在高处指手画脚,吃的是大鱼大肉,老百姓怨声载道,恨透了这个恶霸。修桥砸死的六条人命,作为血债成为置他于死地的罪证之一。
许忠德说,事情看怎么说,魏富堂修桥为自己也不是没道理,受益的是他,也是全镇百姓,他死了,桥可是还在呢。没有魏富堂的“不错眼珠”,便没有六十年的“纹丝不动”。现在的工程监督员要是有当年魏富堂一半心劲儿,全国也不会出现那么多“豆腐渣”。哪个工程不死人呢,煤矿一炸,哗啦啦,百十人上不来了,把哪个矿长书记毙啦?
倒让冯小羽没了话。
许忠德要赶冯明的约会,说了会儿话就要分手。冯小羽喊住了许老汉,问魏富堂长得什么模样。许忠德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没准备,想了想说,看过样板戏《沙家浜》吧?
冯小羽说看过。
许忠德说,魏富堂就跟胡传魁一个样,比胡传魁精神、干练,个子也高。
许忠德说罢转身走了,扔下冯小羽站在桥上思谋了半天,她不知是魏富堂落入了样板戏的套路还是自己落入了历史的套路。想起样板戏就想起坐山雕的威虎厅,想起了“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的土匪黑话。貌如胡传魁,精如坐山雕?魏富堂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青木川,以桥头有一棵巨大青木而得名。青木树阴占地一亩,树干几个人也抱不拢,足有千余年的历史了。镇是一条古老的小街,南边龙驰山,属四川,一直往前走,走两天就可以到达九寨沟。西边山是凤凰山,连接甘肃,东边是银锭寨,北边是黄猴岭,均属陕南。小街南北横陈,一条石板细路蜿蜒延伸,两侧是铺面房,其中间或夹杂古色古香的楼房,镂空雕窗,细腻砖饰,是过去的饭庄、旅社、烟馆。老房墙上,依稀残存着标语,一层层覆盖,又一层层剥落,承载时代的记录。仔细辨认那些不同的美术字,有“狠抓计划生育,三十天上环四十天结扎”,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有“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还有“进行土地革命,建设新中国”,有“打倒地主分田地”……看得出每条标语在书写的时候都很认真,写标语的人无一不希望所宣扬的内容能醒目长久,每一笔画都是描了又描,抹了又抹的。风雨岁月,写标语的人多已无处寻觅,那些用心描出的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字迹的叠压让小镇变得陈旧又沉重。
冯小羽拿出相机正要照那些层叠的标语,有镇上的青年拿了一叠稿子来找她,说写了几首诗,让大地方来的作家帮着看看,提提意见。冯小羽问他叫什么名字,说是叫夺尔。问怎的叫这么一个又洋又前卫的名字。夺尔的脸红了,说原本叫佘承包,是承包责任田时候生的,去年在县报上发表了一首诗以后,改名夺尔,是“夺取诺贝尔奖”的意思。冯小羽说把稿子拿回去仔细拜读再说,可是夺尔并不想马上离开,他还绕着圈子跟冯小羽说话。后来冯小羽终于明白了,原来夺尔说他现在是代表他爹来请首长到他家去坐坐,他奶奶特别盼望能见到首长。冯小羽问他奶奶是谁。夺尔说他奶奶姓佘,叫佘黄花,他爹叫佘翻身,是当年工作队给取的名字,以后改名叫佘鸿雁。他爹原先在文化上干过,退休以后就回到了青木川。冯小羽问夺尔爹怎的跟他奶奶一个姓。夺尔说他没有爷爷,又补充说,我奶奶对首长崇拜得什么似的,年年过年给“天地君亲师”牌位上香的时候都要念叨念叨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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