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传来优美的钢琴声,传来志愿者教师王晓妮教唱英文歌曲的声音,冯小羽听那词曲,竟是十分陌生。许忠德说他们唱的是谢校长写的歌曲《青川之风》,这首歌里暗含了26个英语字母顺序,会唱了也就会背了,谢校长是个好教育家。新来的王老师喜欢这首歌,教了孩子们唱,校长留下来的老琴,六七十年了,音色竟然一点儿没变。
《青川之风》在一遍遍重复,王晓妮教得认真,孩子们学得也很努力,一时让许忠德听得有些走神。冯小羽说王晓妮的发音很好,许忠德说没有谢校长说得自然。冯小羽说,大城市的女孩在深山当志愿者,很不容易了。
许忠德说,国家有政策,王晓妮只要在这儿当志愿者够两年,回去不用考试就能上研究生。
话让许忠德这样一说立刻没了兴味,冯小羽问王晓妮正在弹的钢琴是不是魏富堂特意为谢静仪买的。许忠德说是魏富堂为大小赵置办的,由山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进来后从没人弹过,后来被校长拿来用了。冯小羽问大小赵是哪年走的,说是1945年,问校长是哪一年来的,回答仍旧是1945年,问解苗子呢,回答还是1945……
1945,在冯小羽脑海中成了一个挥之不去的数字,关键的问题是这个外来的女校长后来去了哪里。冯小羽向许忠德提出这一问题,许忠德回答是“西去山外,不知所终”。
冯小羽说,怎么可能!
许忠德说,怎么不可能,那时候也没有户口限制,谁想上哪儿都可以。
冯小羽问他知道不知道有程立雪这样一个女子,许忠德摇摇头说,从来没听说过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冯小羽突发奇想,问校长谢静仪和魏富堂的六夫人解苗子是什么关系,今天的解苗子会不会就是当年的谢静仪。许忠德纠正说,解苗子是魏富堂的第五位夫人,不是第六;解苗子的“解”是“解放”的“解”,读作“谢”音,谢静仪的“谢”是“感谢”的“谢”;解苗子是个从不抛头露面,善良胆小的人。
冯小羽说她觉得谢静仪和解苗子就是一个人,这个人叫程立雪。
许忠德说,怎么可能,谢校长大家都见过,解苗子大家也见过,明明是两个人。
冯小羽说她来青木川的目的就是要印证这两个人其实就是一个人。许忠德说冯小羽是把明白的事情往糊涂里整,大凡作家都是这样的,让大家越懵懂越是艺术。
冯小羽不甘地说,“文革”时内查外调,就没查出过谢静仪的来龙去脉?也没查出那个程立雪的下落?解苗子到底是哪儿娶来的,她怎的没有娘家亲戚来往?
许忠德笑笑说,魏富堂死了,他要是不死,或许说得清。
冯小羽说,其实你知道谢校长的结局,就是不说罢了。
许忠德说,冯同志,你不要编故事套我,我这把老骨头可是再经不住敲打了,你还是让我清清静静过几年吧。
冯小羽说,我是搞文学的,文学是什么,文学就是人学,是专门研究人的。
许忠德说,我是学历史的,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真实,用事实说话,要说谁怎么的,就必须拿出证据来。
冯小羽说,一听这话的口气,就知道您是身经百战的老“运动员”了,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社会进步得拨个电话号可以满地球转,那些陈年的老旧也该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候,干吗还要捂着盖着。
许忠德说,水落了石也不会出。
冯小羽问为什么。
许忠德说,就没有石。
两人说着来到学校食堂后头,在一堆荒草中,冯小羽见到了魏富堂的“汽车”。那是一堆再连缀不起来的破烂,从那堆生满黄锈的烂铁上,根本无法寻觅出“车”的痕迹,只有一条方形的弯曲,可以依稀看出是车窗的一部分。她想不来这堆破烂怎样载着一个呼风唤雨的司令在小镇三百米的街上跑动,成为青木川瞩目的中心。许忠德说魏富堂的车子讲究得很,座子是丝绒的,转盘是化学的,车灯是黄铜的,喇叭是镀金的……又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钢铁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冯小羽说佘家要请她的父亲去坐一坐,她约许忠德一块儿去。许忠德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说他和这家人是从不往一张桌上坐的。冯小羽问为什么,许忠德说不是一路人。
4
夺尔的父亲佘鸿雁五十多岁,脑后头扎了一个马尾巴,着一件粗布对襟小褂,蹬一双黄牛底尖口布鞋,整个装扮传统、艺术,又不失新潮,就是到了北京上海,也是个夺人眼球的艺术家。冯明到的时候,佘鸿雁已经早早在门口候着了。佘鸿雁见了冯明,远远伸过手来,将冯明手握住,不住摇晃,没有松开的意思。佘鸿雁的手掌湿漉漉汗津津的,搞得冯明十分的不舒服。看着眼前热情万丈的佘鸿雁,冯明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眉目嘴脸,隐隐地像一个人……佘鸿雁见钟一山在后头站着,又放下冯明去握钟一山的手,同样地拉住不放,同样地使劲摇晃。
佘家人簇拥着冯明父女和钟一山进了院子。院里青石铺地,花木精致,房檐的雕花滴水瓦长满绿苔,游廊的栏柱新刷了红漆,几株荷花,在庭院的太平池里开得正艳,一只画眉在笼子里婉转歌喉。冯明只觉得院子很熟悉,及至拐进二门,看见那直奔厅堂的大长台阶才记起,这里过去是青木川的芙蓉烟馆,是魏富堂利润最高的产业之一。
想起那个直通后面山坡的暗道,冯明径直走到后院,看见地道仍在,壁上的砌石也还结实,几十年过去,竟然没有一点儿改变。冯明还想往深处走,佘鸿雁说里面太潮,没有灯,还是到堂屋喝茶吧。冯小羽看见洞里堆了不少模具,佘鸿雁说都是他没事消磨时间的玩意儿,他喜欢浇铸。
进到正屋,佘鸿雁招呼着家人给冯明上好茶,又端来山上的野李子让冯明尝,说李子虽然个儿小不中看,却是绿色天然,没有农药和化肥。他知道现在城里人买菜都是挑有虫子眼儿的,在城里要想找没有污染的东西真是凤毛麟角一样的稀少,连那空气都是让毒药涮过几遍的。
冯明咬了一口“没有污染”的李子,也没吃出怎样的特殊。他记得,当年的烟馆是作为魏富堂的剥削财产没收,以后拨给了武装部使用,没有作为胜利果实分给个人,不知怎的今日却到了佘鸿雁门下。他想不起来,这个陌生的佘姓和青木川有着怎样的瓜葛,为什么佘家的老祖母偏偏地要见他。
正叙闲话,夺尔搀着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从后头转出来。老太太白净面庞,满头银发,着一件团花织锦缎夹袄,雍容富态,见了冯明,推开夺尔,紧走两步到了冯明跟前,叫了一声恩人,不容分说就要往下跪,慌得冯明赶忙拦住。佘鸿雁将他的母亲接过去。老太太缓缓落座,接过媳妇送上的盖碗茶,用碗盖将茶叶抿了,很优雅地呷了一小口,举手投足无不显出了大家出身的做派,只让冯小羽想起《红楼梦》里的贾母来。
佘老太太对冯明说,冯教导,我的变化难道真的这么大,竟让您认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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