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爷还是不能容忍,坚决不能答应两个妹妹就这样上车。“管家”掏出一块上好田黄,悄悄塞在二爷手里,说事情也是来得急,魏老爷走时留下话,改天带着两位夫人回来,当面向二老爷赔礼道歉。这块石头本是魏老爷昨天要送给二老爷的,忘了,交给他,说二老爷用它能刻个不错的章子。
金子有价田黄无价,似这样大块田黄,价值更是无法估算,文人赵二爷深知这块石头的贵重,捏在手心的石头抵得上屋内堆放的全部烟土。二爷再不说什么,“管家”一声令下,迎亲的乐曲吹奏出了“贺新郎”。
赵家大奶奶二奶奶穿了鲜亮的衣裳,大蝴蝶一样飞进飞出,仿佛是到了惊蛰的日子,蜷缩了一个冬天的虫子复苏了。赵家大爷依旧歪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床底下充足的烟土够他受用到死……
两个面色苍白的小姐从院里走出来,身着退色的月白小袄,挎一个小包袱,没着嫁衣,没顶红盖头,淡泊得不像喜日子的主角。小姐们面无表情地上了车,上车时她们没有回头看一眼站在门口的二哥和花花绿绿的嫂子,没有看一眼这座生活了多年的宅院。倒是二老爷在人后偷偷抹了把眼泪,隔着车窗叫了两声姑娘的小名,让她们好自为之,多多保重。车里没有声响,姑娘们许是没有听见,许是觉得已经没有回应的必要。
赵家姑娘的陪嫁新颖昂贵,足以弥补了新郎没有出现的遗憾。来时的四个骡子背上驮满了嫁妆,有手摇的电话,有“百乐”柜式留声机和菲赛尔白色冰箱,最醒目的是八个人才能抬动的一架德国大钢琴,明白的人一眼就看出这些新潮是新姑爷的出资,赵家两个老姑娘确是嫁得很值。
在洋鼓洋号引领下,汽车缓缓地驶出了莲湖巷。嫁妆拴着彩绸,跟在汽车后面,汉子们的步子走得很齐整,精彩无比的迎亲队伍穿过鼓楼绕过钟楼,博得了沿途观众的喝彩。1941年深秋的西安市民真正地观赏到了一辆美国时髦车领头的马帮社火表演,这场表演至今在不少老西安人的记忆中仍旧印象深刻。
“福特”汽车开到西边的宝鸡就停下不走了,前面虽然有公路,是为了连接西安与抗战后方重庆而修的简易道路,越酒奠梁,过柴冠岭,道路坑洼颠簸,崎岖难行。娇贵的“福特”不能适应,于是,赵家姑娘弃车换滑竿,机械师将汽车拆成零件,连同那些电话、冰箱,用骡子驮进深山。进山行不远,魏富堂和他的弟兄们提枪列马,已在秦岭梁上等待了。所谓的母亲病危都是谎话,他的母亲在他跟着王三春打家劫舍的时代就已经故去,出其不意地提早抽身,是他常使的手段,多年土匪生涯使他永远感到危机四伏,周围永远暗藏敌人,生命随时处在生与死的关口。西安不是他游刃有余的地盘,虎落平原被犬欺,他必须在犬们还没有嗅出虎的气味,没有寻觅到虎的踪迹时迅速撤离。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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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富堂从西安接来的两位新夫人在广坪李家做短暂停留,给两位夫人房里分的丫头们也等在广坪,到了广坪,魏富堂悬着的心才缓解下来。佘鸿雁的娘佘黄花在李家亲眼目睹了两个西安神仙一般的女子,用佘鸿雁娘的话说,这两个人压根儿就不是凡间之物,她们轻易不说话,也不笑,安静得像池塘里的水,端庄得像庙里的娘娘。李家主母给两个弟妹一人一对赤金镏子作为见面礼,姐俩竟然谁也没往手上戴,说是木命,身子轻,托不住贵重的金,把李老太太弄得很是尴尬。
回青木川十几里山路,夫人们坐在颤巍巍的滑竿上,前后簇拥着丫头、亲兵,迎着秋日清风,面对绿水青山,应该是心旷神怡的,这大概是她们一生也没有过的轻松。过石门栈道,小赵突然要停下吟诗,魏富堂想吟诗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便让滑竿落下,亲手搀下小赵以便吟诵。小赵沿着石崖走了一趟又一趟,几十人大气儿不敢出,静静地候着,等了半天,并没听夫人吟出半句,魏富堂也不敢催,眼睛随着夫人来来回回地转,身上让太阳晒得燥热,直冒汗,摘下帽子使劲扇。老乌说新夫人莫不是要拉屎?魏富堂说老乌不懂文化……
磨蹭许久,小赵一声未出突然又爬上了滑竿,大家多少有些失望,知道文人也有作不出诗来的时候,就跟放屁似的,有时候响,有时候不响。
少年许忠德由青木川赶过来,说那边的酒宴已经安排多时,施秀才不见司令和夫人,怕耽搁了时辰,着他来催。许忠德说怕错过时辰的话,让魏富堂想起了自己入赘刘家的情景,那时他是有意,此时的小赵绝对是无心,不知怎的他心里有些不安,回头去望滑竿上的小赵。小赵朝他微微一笑,脱口吟出,“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诗句。
魏富堂浑身有些发酥,他问魏金玉新妈说的是什么意思,魏金玉说她也不知道,许忠德说夫人吟的是陶渊明的诗,说的是山气归鸟使她陶醉,她喜欢这山,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了。魏富堂问陶渊明是哪个,许忠德说是晋代诗人。魏富堂问有多近,许忠德说有千多年了。魏富堂说千多年还近!
魏家宅院,几十桌酒饭已经在摆着了,亲兵们给魏老爷贺喜,魏富堂每人赏两块大洋。夫人的宴席摆在后堂,为了不显清冷,请了施秀才作陪。施秀才在饭桌上吃得高兴,大谈“天命显隐”,夫人们立刻应对“知行合一”;秀才谈“闲居深山,善养浩然之气”,夫人们说“事无逆顺,随缘即应,不留心中。”
酒席上,包括施秀才在内,对新夫人的谈吐学识无不刮目相看,秀才找到了知音和对手,将肚里的学问猛往外掏。新夫人们将秀才的每个话题都能滴水不漏地接住,一时魏家出现了从没有过的学术气氛。
秀才说话不耽搁吃喝,夫人们却是几乎没动筷子,一问原来是饭菜不合口,大片的条子肉,大盘的山猪腿,硕大的笋干,拳头大的肉丸,让美丽的进士的后代无从下嘴。问新夫人想吃什么,大赵说,一碗薄粥足矣。
没人知道什么是“薄粥”,秀才说就是稀饭。
魏家大宅院由两位西京名媛来填充,成为青木川历史的绝无仅有,人们称赵家姐俩为大赵和小赵,跟三国的大乔和小乔似的。大赵小赵分住在南北院,南北院是两座独立的建筑群,南院是西式,北院是中式,两院各有各的丫环,各有各的小灶,姐俩想见面了,后园有月亮门相通,不想见面,小门一关,自成一统。大赵会吹箫,能吹得一条川水凝滞不动;小赵善书法,写得一手好章草,连施秀才见了也“自愧弗如”。
魏富堂去了一趟西安,带回了两个会写诗填词的媳妇,还带回了不少有现代品位的用具。他不土了,他有电话机、留声机、电冰箱和汽车,外国人才具备的琴他也有,这些设备配上他的枪,可以和山外任何一个司令官媲美,可以和任何一种文明抗衡。
幸福美满的理想家庭再没有空缺,魏富堂应该是很知足了,他所做的,就是要制造出一个文明的后代了,这是无人能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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