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得死鬼刘芳,众人冲进屋里,水磨坊里空寂无人,哪里有李树敏的影子。
老谋深算的李树敏其实早做了准备,在老万离开磨坊不久,他便相继离去,刘芳在房内的拖延,是在为李树敏的逃跑争取时间。刘芳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跟着李树敏一同亡命山林,疾病、冻饿,不出两天,她的生命就将终结在荒山野岭,与其这样,不如拼个鱼死网破,让李树敏逃出一条性命。在刘芳的意识中,对在这里结束自己似乎是命运的安排,这里是她的归宿……
刘芳在磨坊外射杀老万老婆,甩出袖笼里的尖刀到最后开枪自毙,一连串举动总共没有几秒钟,动作娴熟准确,干净利落。只是由于老万干扰,他老婆张嘴呐喊,枪弹才从口内穿出,否则老万老婆那天是必死无疑的。刘芳结束自己的那一枪是从右太阳穴进入,从左颈下穿出,击断了颈动脉,血喷如注。对刘芳的死,说法不一,有人说刘芳不是自己开枪打死自己的,是她甩出“黄鳝尾”尖刀之时,刘志飞的枪,击中了她的头部。也有人说是众人乱枪齐发,对着刘芳猛射,刘芳中弹无数,血人般倒下。冯明比较倾向后一种说法,在以后的工作汇报和宣判布告,各样场合的言论以及文字,包括县志记载,谈到刘芳的死都是“被解放军击毙”。
刘芳的尸体被埋葬在磨坊北边的树林里,那是她死前凝望过的地方。老万事后想,刘芳使劲朝树林里看,莫不是有了一种死亡的预感,她已经感觉到,那里将成为她的最终归宿。
其实老万想错了。
大雪后的山林让李树敏无论走到哪里都留下了踪迹,三天后,三营在广坪附近吴家山山洞里擒获了缩成一团的李树敏,他在吃袍子里的棉絮。抓到他的时候他还在狡辩:“你们凭什么抓我?”
冯明说,你凭什么跑?
李树敏说,我知道是因了广坪的事件抓我,那是我老婆干的,我对解放军缺乏了解。
冯明说,能说这话就说明你对解放军很了解。
现在,老万的老婆从张保国嘴里知道了来“视察”的首长就是当年救她的解放军教导员,抓住冯明的衣裳就不撒手,悲切地哭着,一口一个“请首长为老万做主”,说她的日子过得多么多么艰难,老的去了,儿子窝囊,孙子不争气,当年还不如让“黄鳝尾”一枪把她打死。
张保国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和颜悦色地说,万家婆婆,前几年不是已经给万叔平反了吗?你老人家就不要再提这个事了,说得人心里很不受用。
老万老婆眼一瞪,像换了个人,尖着嗓子说,给了几百块钱,那也叫平反?老万一条命,就值几百?
张保国说,那钱也是看万叔当过武装委员才给补的,要是一般人,几百也没有,不管怎么说万叔是自己走的……
万老婆一蹦多高地说,你们不打他逼他,他能自己走?
张保国说,瞧您说的,怎么是“我们”打,我们谁打了?
万老婆说,打他的人现在在镇上吃香的喝辣的,还开着砖厂,活得比谁都滋润!
冯明问是哪一个,万老婆说,除了那个脑袋后头扎辫子的不男不女还能是哪一个!
张保国说老婆说的是佘鸿雁,佘鸿雁“文革”时是造反派,行动过激了点儿,不能说是坏人。万老婆说,你说他不是坏人,他可是李树敏的亲儿子,他拿皮带打贫下中农,到现在也没人算这笔账,就苦了我们孤儿寡母,连块新庄基地也批不来,老头子当年的功劳全让你们给抹了。
张保国说,万婆婆,这就是你不讲理了,批庄基地得村委会集体通过,镇上也不能干预,你有眼下这庄基,有儿有孙,还愁将来没好日子过?
万老婆说,你儿子在西安军校念书,出来是军官,你当然不愁,你要是有个缺心眼的儿子你比我还愁。我屋里的事我不出头,靠老蔫和他那三个混账儿子下辈子也解决不了。
冯明问老蔫是谁。魏元林说是老万的儿子,在娘肚子里就让土匪劫持了的,是个半傻,除了吃饭操女人,什么都不会。万老婆说是吓的,没生出来就吓傻了,也是为革命做出了贡献的。
冯明深知道农村批准新庄基地之艰难,人们大眼瞪小眼地盯着,稍有差池,都会引出一堆事端,但是他还是对张保国说,让村里开个会研究研究老万家的庄基,住在河边,总是有些……冯明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他不希望在老万屋前再纠缠下去,老万老婆见首长发了话,面有得意之色,对张保国说,首长可是都答应了的。
张保国没说话,只是笑。
魏元林对万老婆说,首长说研究研究,知道什么是研究研究吗?
万老婆说,就是让村里商量商量给我批地。
魏元林说,你等着吧!
几个人转到村北边,冯明看到太阳底下,钟一山趴在滚烫的石板地上,屁股撅得老高,一拱一拱地不知在干什么,一个小个子站在他旁边,替他撑着伞遮太阳。更远处的树阴底下,夺尔手插在腰上乘凉。
张保国说,那个博士在看蚂蚁打架吗?
冯明说,见鬼,玩的什么花样?
魏元林说,这个人在这块地方转了好几天了,听说是从日本回来的,大概是替鬼子找地雷和地道入口。
走过去,钟一山抬头瞄了他们一眼,继续专心地辨认抄写地面上的字。仔细看,这是一片由上百块石碑铺就的打谷场,张保国告诉冯明,是“文革”时候,将山场上的石碑拆下来,铺在了这里,作为公众集会用,更多的是放电影,开批判会。夏天坐上去,滑滑的,凉凉的,舒服极了。冯明看那些碑,以墓碑为多,间或夹杂着一些记事碑,有嘉靖的《赵姓三源迁徙碑》,有道光的《水患减赋碑》,有光绪的《禁赌禁烟碑》……看钟一山誊抄的是《青木道拓展碑》,拓展碑在众多碑中年代最早,是明朝洪武年。冯明问青木道是哪里,张保国说是从青木川到木鱼坝,是奔四川的主要道路之一。
再看阳光下的钟一山,被太阳晒得一身油汗,被石头蒸腾得满脸通红,跪在地上逐字逐句地抄。汗珠滴在石碑上,很快蒸发干净,一只马蜂在他的脖项后翩翩飞舞,也全然不觉。
张保国说,人家科学工作的精神就是可嘉,咱们有这样的一半就成了劳模。
魏元林插嘴说,不是劳模,是傻×,他拿手里的数码机子一照,什么都进去了,还用趴在这儿晒太阳?
他们说话的时候那个打伞的就定定地站在那儿举着伞,伞下那块有限的阴影既不遮着钟一山也不遮着他,完全成了摆设。冯明问打伞的是谁,魏元林说,这站相,这窝囊,除了万家的傻儿子还能是谁!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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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小羽几次让许忠德带她去拜访解苗子,许忠德都说,老太婆糊涂了,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去打搅她好。
到青木川不接触实质人物,作家岂能心甘,她约钟一山跟她一块儿去,钟一山不去,钟一山说冯小羽研究的那个土匪老婆不会比他的杨贵妃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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