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羽想,老太太是糊涂了。
院子里有人争执,从窗户往外看,是许忠德与红头发青年在论说,红头发正把一嘟噜东西用绳子往井里放。许忠德让红头发把绳子拉上来,红头发不干,许忠德朝红头发踹了一脚,红头发很不情愿地嘟囔着,嫌许忠德管得太宽,红头发说豹子钻山,猴子上树,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路数,谁也不要学谁,谁也不要干涉谁。许忠德说,少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多积点儿阴德,不要让人家戳脊梁骨!红头发不听,照样将绳子往下放。许忠德气得将绳子头抢过来,全扔进井里。
红头发说,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许忠德说,让你长记性。
红头发说,东西也不是我的,你让我怎么交代。
许忠德说,该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
红头发说,我是靠这个挣钱。
许忠德说,挣钱也不能走歪道,想想你爷爷是怎么死的!
红头发说,我爷爷是让魏富堂杀害了的,他差一点儿算了革命烈士。
许忠德说,在魏家大院里说这话你不怕报应?你爷爷是抽大烟,抢人!
红头发说,我也没抢人。
许忠德说,跟抢人也差不多了。
红头发不甘心,仍围着井边转,许忠德说,挺大个人,什么营生不做,学了一身坏毛病,明儿个把个红脑袋变回来!
红头发说,这是新潮。
许忠德说,新潮?你能新得过魏老爷?人家40年代就玩汽车,你这算个屁!
红头发说,魏老爷新潮得把命也新没了,人各有志,我对汽车没兴趣,我只对钱有兴趣。
许忠德说,滚!我再看见你在井边转悠,连你一块儿塞进去!
红头发说,杀人偿命!
许忠德再没理他,拍着手上的土,朝解苗子住处走来。冯小羽觉着,这个许忠德,在某种程度比镇长李天河还厉害。
许忠德进来对冯小羽说,下午没见你在街上转,我猜你就在这里。见解苗子在吃核桃馍说,不能都给她,不知饥饱,见了好吃的管不住嘴,今年过年,吃了两碗饺子,差点儿没撑死。
解苗子接口道,那是有人下了毒!
许忠德说,哪个给你下毒?害你有啥子用嘛。说着将那些核桃馍包了,要放到匣子里去。
解苗子抱住核桃馍说,我还要吃!
许忠德说好吃的一天吃一点儿,细水长流,不要一下吃伤了。
解苗子说,哪个要你管!
许忠德从地上捡起一块被踏碎的核桃馍,吹了吹,搁进嘴里说,他当年在谢校长的办公室里吃过这个,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味儿,难为王家,几十年还保持着这个水准。
核桃馍被许忠德收到了匣子里,要放到柜子高处。解苗子不答应,非要让许忠德搁在她的床头,嘱咐用被子严严地捂了,说是怕老鼠偷窃。许忠德抱歉地对冯小羽一笑说,老了,小孩子一样……
最终,还是把点心匣子搁到了柜顶上。
冯小羽问《圣经》的事,许忠德说大概是校长当年留下的,校长走时给青木川留下了一大批书,都是开了单子让魏富堂从外头买来的,“文革”时候都烧了,可惜得很。现在的青木川中学图书馆,内里的书籍不及谢校长在时的十分之一,空空落落的,尽管现任校长在外头呼吁了几回,也没捐来几本。
冯小羽说解苗子说她自己是太真坪人,可是凭她的感觉解苗子的家应该在山外,她那一口标准30年代的国语,让人想起了那个时代的电影对白,就是现在听起来,也很时髦,这样的人,不可能出于深山。许忠德说解苗子说官话是因为她在魏家大院待的时间长,魏富堂要求他的女人都说官话,包括他的女儿魏金玉,女人中无论是哪个,跟他说土话他一概不理,久而久之魏家大院里的女人们养成了说官话的习惯。冯小羽问为什么会这样,许忠德说,大小赵来自西安,讲的是官话,谢校长更是一口标准官话,魏老爷喜欢说官话的女人,娶来解苗子,不会说也得逼着说。
2
几天来钟一山没日没夜地沿着川道跑,脸上晒得脱了一层皮,蛇蜕似的,一片一片往下撕。青女心疼博士,说一个细皮嫩肉的小伙,让太阳晒成了黑炭,青木川的太阳也是有点儿欺生,竟不留一点儿情面。冯小羽让青女不要在乎这点小事,说钟一山在日本那边念书,那边的太阳更毒,晚上太阳上哪儿歇着啊,上日本,要不怎叫“日本”呢,连国旗上都描一个太阳。青女说,那是太阳啊,我一直以为是膏药,那几年学校操场老演《地道战》,黑白片,银幕上的日本旗子可不跟膏药一个样。现在没黑白电影了,都花花绿绿了,花花绿绿又不演了,让买票上城里看去。
钟一山对被阳光烧灼的皮肤毫不在乎。最近几天,他在青木川地区确是搜集到了不少东西,有汉代的箭镞、陶罐,唐代的铜镜、三彩,还有一尊明代的瓷佛像,在青女家的楼上摆弄来摆弄去,看看哪个都莫名其妙,弄得房间里一股生土腥气。蜀道的研究在这里变做一团乱麻。
冯小羽也不乐观,她在桥头的大青树底下呆坐,一坐就是半天,河水哗啦哗啦地从脚底下流过去,不舍昼夜,脑子里却理不出一点儿头绪。魏富堂的资料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烂熟于心,不少材料是魏富堂本人亲自按了手印画了押的。资料中,魏富堂对几位太太,用的词汇是“霸占”、“强娶”,或许是恶霸本人对内眷的一种开脱。至于有巴洛克浮雕的中学,带风雨廊的柏木桥,平坦的石板路,赞助家乡学子,却只字未提,它们大概不属于“罪证”。
冯小羽思考得更多的还是程立雪,可总是想不明白,她到青木川来找程立雪,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反而离她越来越远,烟一样地抓不住了。下落不明的女校长谢静仪,糊涂老迈的解苗子,话留三分的许忠德,婆婆妈妈的李青女……人物并不复杂,却是这样的费人思量,才几十年啊,魏富堂时代的人不少还活着,竟然模糊得一塌糊涂……
李天河在下头检查工作,几天没有照面,打电话来说有事就找张宾。那个张宾已经彻底成了钟一山的“俘虏”,不但对杨贵妃来过青木川深信不疑,还跑前跑后帮着钟一山找证据,召开座谈会,进入了同样走火入魔的状态。许忠德的心全操在他的山萸苗子上,整天围着小树转悠,好像那些丑陋的东西明天就能结出果实来。
冯小羽的头脑一片混沌迷蒙,如进山那天的大雾,满是游动的空白,露出隐隐的景致,却又瞬间隐藏得严严实实。河水在桥下缓缓地流,从前面山里淌出又流进后面山里,青木川被包围在重重叠叠的山中。冯小羽如看环幕电影一样,转了个圈,四面八方的山便也联起手来,挤挤挨挨围着她转了一个圈。她不知道山的内里都有什么,是毒蛇猛兽还是鸟语花香,是穷山恶水还是茂密森林。因为不知,所以要探索,因为艰难,所以更执著,心的深处竟有一些由艰难生成的快乐,冯小羽喜欢这种感觉。
红头发的小青年,现在冯小羽知道了,他是三娃子的儿子,将手插在裤兜里,一蹿一蹿地走过来,在桥头停下来问她,作家同志,你们还要住多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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