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说的大家伙,指的是老虎、狗熊、豹子什么的,当然也包括羚牛,这一带曾经有过华南虎亚种,只这些年才不见了踪迹,但老百姓还是说有。冯小羽倒不是怕和老虎遭遇,主要是怕羚牛,单个的羚牛脾气孤傲暴戾,常常主动攻击人,遇上者,十有八九不能逃脱。这样的报道,她在报纸上见过不少了。红头发小伙子独自顺着砂石路往前走了二三百米,见大伙不动弹,又折回来,径直蹲在汉子对面,汉子却是有点儿爱答不理。
汉子远远地看着冯明说,那个人,他是你父亲?
冯小羽说是。汉子说,他是个官。
冯小羽问何以见得,汉子说他凭感觉,直觉告诉他这老头是个大得不得了的官。
冯小羽问有多大。汉子说,再怎么地也得是个副处。
红头发就嘻嘻地笑,冯小羽问他笑什么,红头发说他想起了个段子,问是什么段子,红头发说有个老板去嫖鸡,问鸡是不是处女,鸡很难回答,说不是吧,自家还没有结婚,说是吧,已经接过千百客了,只好含含糊糊说,处女算不上,算个副处吧。红头发说完,自家先哈哈笑起来,等着大家也笑。
汉子哼了一声,对红头发表示出了明显的不屑,扭过脸去再不看他。冯小羽对这个老掉牙的粗俗段子也没兴趣,把话题往别处引,问汉子买的是什么树。汉子说是山外杨凌农科城新培育出的山萸苗子。冯小羽想,山萸肉鲜艳甜润,是名贵中药,却没料到山萸苗子竟这般丑陋,便问树苗何时才能挂果,汉子说三年,冯小羽就想那三年是很遥远的事情。
停了一会儿,红头发指着钟一山说,那个照相的,他会不会是个特务?
汉子回应说,你当特务比他当还合适。
红头发不理会汉子的揶揄,开始逗弄旁边的狗,从兜里摸出一块干馍,想给不给的,引得那狗使劲儿地摇尾巴,使劲儿地转圈。大家都不说话,在台阶上坐着,等着雾散。
冯明在小街上不紧不慢地转悠,不到五十米的街,从这头一眼望到那头,没有任何遮拦。
回龙驿北面是高山,是秦岭主峰,南面是河谷,河水湍急凶猛,声如擂鼓,咆哮翻滚着向南流去。河床满是巨石,岸边长满了细碎灌木,灌木上粘了红、白塑料袋子和各样垃圾,花花绿绿,污人眼目。小卖部旁边有个卖凉皮的摊子,陈旧的凉皮用玻璃罩子挡着,那些酸辣蒜水不知使用了几天,面目已经浑浊不清。卖凉皮的女人一边做买卖一边哄孩子,孩子鼻子下面的鼻涕抹成了花蝴蝶,开裆的牛仔裤上满是泥污,脚上一边是袜子,一边是旅游鞋……
冯明过来跟卖凉皮的胖女人搭讪,女人见他没有买的意思,问三句不回一句。后来冯明夸她的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将来一定有出息,她才有了点儿笑脸,问冯明从哪里来。冯明说省城,女人说从省城来一定是美术家了。冯明问为什么,女人说只有美术家才到这儿来,这儿景致好,能入画。红头发又凑过来插嘴,说冯明是个副处。女人乐了,说副处哪有坐公共车来的,凡是坐这趟车到回龙驿的,品级最大大不过干事。冯明说女人很有眼光,女人说她每天在街上卖凉皮,谁是干什么的,一搭眼,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冯明让女人猜他是干什么的,女人说冯明是退休兽医,给猪看病的,其实就是个四处游走的劁猪匠。冯明说女人猜得不错,他还真是有这门手艺。冯明说回龙驿街面比以前宽了不少,以前人们张开胳膊就能把街道堵严,两匹马不能并排在街上走,石板的小路高低不平,檐下的流水能溅到对面屋里,现在改变很大,都能走汽车了。女人说回龙驿从她嫁到这儿就这样,没有改变。问是哪年嫁过来的,说是五年前。冯明说他说的要早,至少是几十年前了。女人说几十年前那就是旧社会了,旧社会她是压根没见过的,就像没见过皇上一样。冯明问回龙驿有没有发展规划,女人说回龙驿发展不发展关她屁事,世事无论变得怎样花哨,她照样得卖凉皮,这里照旧早晨是大雾,羚牛照旧会在人的胸口戳窟窿,改变不了的。冯明说回龙驿应该盖几栋正儿八经的房子,至少要盖个有棚子的车站,有个能处理伤病的小医院,往后到这儿来旅游的人肯定不会少。女人说有什么好游的,来看这满山的雾吗?看这放屁能臭一条街的短巷子吗?又说,头头们赶时髦,回龙驿巴掌大个地方还要修建广场,说要种草,栽会放光的塑料树,山上那么多草,还非要在这儿种草,周围那么多树,还要弄塑料的,吃饱了撑的呢,建了广场还要塑雕像,纪念红军。冯明说纪念红军?不是解放军吗?女人说不是,前不久几个人拿着图样来回龙驿比比画画,征求意见,卖杂货的老赵瞄了一眼那样子,是红军,不是解放军。
冯明说,老赵怎知道那是红军不是解放军?
女人说,红军穿背心,戴八角帽,面黄肌瘦,这谁都知道的,电影上就是这么演的。
冯明说1935年红25军在程子华和徐海东带领下,穿越秦岭北上,是从华阳镇、老县城那边走的,没路过这里,干吗在这儿建雕塑。卖凉皮的说红军、解放军是一回事,老辈说在前头谷里打过一仗,红军在这儿被打得落花流水,她爷爷是亲自参加了那场战斗的。冯明问她爷爷是哪边的,她说是这边的,那时候人的心很齐,上边说打就拼了命地打,没有人退缩。问上边是谁,说是魏司令,说她家的爷爷在魏司令手下当排长,把快枪使得跟烧火棍一样顺手。冯明特别注意到了她用的是“这”,而不是“那”,在情感上保留着对红军对立面的认同,话说得就有点儿乱,立场显得跟她那些酱油醋、辣子蒜水一样混沌不清。
钟一山端着机子过来了,先瞄凉皮后瞄女人,最后定格在那张银盘似的大脸上。钟一山隔着摄像机问卖凉皮的知不知道杨玉环的事,胖女人眼睛翻了半天,问杨玉环是哪个村的,红头发说杨玉环就是杨贵妃,唐朝宣统年的美女。钟一山问女人姓什么,家住哪里,女人眯起眼睛很警惕地看着他,顺手掂起了铡凉皮的大铁刀。冯小羽将钟一山拉过来,钟一山说他看那个卖凉皮的长得像杨贵妃,圆脸肥臀,好像是唐朝一脉单传下来的。
冯明说现在可以上路了。
汉子说是的,可以走了。
冯小羽抬头看,一山的雾气像被谁揪走了一样,翻着滚着,急速向东北的山口撤退,将一抹青山推到众人面前,金灿灿的太阳,高高挂在头顶,好一个艳丽明朗的大晴天!冯明问汉子,回龙驿通青木川的小路还好不好走,汉子说,你怎的也知道这条路?
冯明说,我怎的不知道?走过上百遍的。
汉子说冯明一定是测绘队老宋的部下,当年的老宋带着一些人把周围这山山岭岭都踏遍了。冯明说他也把周围这山山岭岭都走遍了,他还在山上的松树岭蹲过几个晚上,偏偏地他就不是老宋的部下。汉子说不是老宋部下是啥子,冯明说是解放军。
冯小羽担心父亲的年龄和身体,冯明说没事,总共小半天的路程,现在太阳还在头顶,慢慢地走,穿过石门栈道就到青木川了,年轻的时候他一天能打几个来回,路上的每块石头他都熟悉。冯小羽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年龄不饶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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