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川_叶广芩(完结)(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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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人民不愿意青女提他的爹娘,狠狠地瞪了青女一眼。青女说,你甭瞪我,你们家的事谁不知道,要紧的是学出个样儿来给你爷爷争口气。

  赵人民说,不用你管。

  青女说,不用我管?不用我管,镇上能给你们发救济粮食和人民币,能免你的学费,你们家哪样不是我跑去替你们张罗,替你们喊叫,你个龟儿子啥子时候嘴学得这样硬!

  赵人民低着脑袋不说话。

  青女说,镇上给你送来的衣服怎么不穿?

  赵人民说,我不愿意穿。

  青女说,你就愿意这么露着!

  冯明这才注意到被叫做赵人民的孩子光着脊梁,只穿了一条小裤衩。一双小手黑乎乎的,头发很长,一看就是个没娘疼的孩子。冯明伸出手去摸赵人民的头,赵人民反感地把脑袋一拨拉,将冯明的手顶开了。

  青女说这孩子忒倔,跟他爷爷是两个禀性,大概是像他那个往前走了的妈。

  赵人民脖子一拧说,不许你说我妈!

  青女说,我不跟你较劲,待会儿你记着上九菊他爹那儿给你爷爷拿药,你再硬,你爷爷的病也得看,不能陪着你一块儿硬。还有,上学得穿戴整齐了,不许穿着裤衩进教室,让老师揪着耳朵扔出来,寒碜不寒碜?你得长记性。

  赵人民是一脸的不耐烦。

  九菊学着她奶奶的口气说,你得长记性,你得长记性!

  赵人民说,去,去,去!

  青女说,也是怪呢,他爷爷那会儿是没衣裳穿,连戏装都往身上披,到了孙子这儿是有衣裳不爱穿,宁可光着。镇上下发的扶贫衣裳,大都给了他们,都是上好的半新,城里人追求时尚,稍有过时就不要了,有的还没上过身……

  赵人民说,书记怎不穿?镇长怎不穿?

  青女说,你是书记吗?你是镇长吗?你得记住,你是贫困户,你和你爷爷每个月领的是基本生活费。把你个龟儿子能的!

  进赵大庆的家,不能走正门,正门拿土封了,得往后头绕。冯明问是怎回事,青女说是要债的人干的。赵大庆为俩儿子的事托人往深圳跑,打官司,初时人们以为官司能赢,愿意借钱给他,后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人们便不好说话了……债主堵了门,高声叫骂,大庆也不言语,他知道是他理亏。

  青女将冯明领到房后,后窗户开着,窗户下头用砖垫了几层台阶,作为进出之路。冯明蹬砖上了窗户,翻进去,里头有大木板接着,倒也没觉着怎么不方便。

  赵大庆坐在窗口借着那点有限的阳光晒太阳,一只脚肿胀黑紫,流着黄水,高高地架在板子上。见冯明们进来,眯着眼睛朝他们看。青女迈下木板说,大庆,你看谁来了?

  赵大庆说,是法院的老王?

  青女说,你再看看。

  赵大庆端详了冯明半天,摇摇头。

  青女说,是冯教导员,冯教导员来了。

  赵大庆还是摇头说,冯明……想不起我们来……

  冯明拉住赵大庆的手,使劲攥着说,老赵,我就是冯明啊,你记不得我啦?

  赵大庆盯着冯明不说话,渐渐地眼睛湿了,嘴唇哆嗦着说,真是冯教导?

  青女说,可不是真的,还能骗你!

  赵大庆说,老了,眼睛不好,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现在是赵大庆攥着冯明的手了,半天没有松开,想站又站不起来,嘴里一个劲儿说好,好,真好。他让冯明坐,冯明还真不知往哪儿坐,脏乱的屋内实在找不出一块能坐的地方。青女不知从哪儿拉出小凳,吹了吹上面的土,让冯明坐,冯明就坐在小板凳上跟赵大庆拉话。

  初看赵大庆面貌改变很多,看了一会儿,觉得还是老样子。赵大庆还是赵大庆,长方脸,下垂的眼睑,一脸的皱纹,当生产委员的时候就显得很老,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冯明问赵大庆脚怎么了,赵大庆说到文昌宫捡木头,让钉子扎了。问怎的不上医院看看,赵大庆说小毛病动辄就上医院,他还没娇到那份儿上。冯明说,肿成这样,感染得厉害,不是小病了。

  赵大庆说有青女女婿送过来的药,按时抹着,不碍事。冯明说得跟镇上说说,大庆的脚不能这样拖着。青女说,小病扛,大病拖,这是农民对病的招数。看病得要钱,农民们没有医疗保险,实打实地得自己掏腰包。上医院三百五百是小数,动辄便是上千的药费,就是腰里有俩钱的进医院也要掂量掂量。

  冯明说,大庆看病的钱镇上有困难我来出,看老战友的脚成了这样,我心里不落忍。

  赵大庆说也不要镇上出,也不要冯明出,他的脚过些日子就好了,不用谁操心。说着喊外头的赵人民给客人倒水,喊了半天也不见赵人民进来。冯明说喝水是次要的,他是来看老战友生产委员赵大庆的,不是来喝水的。赵大庆说冯明不提这个,他早忘了还当过生产委员的事了。

  冯明说,但凡给人民做过一点儿事的,人民都不会忘记,在青木川的功劳簿上,他赵大庆有着浓重的一笔。

  说完这话,冯明立刻觉得话说得又虚了,这些年他常常冒出些冠冕堂皇的语言,成了习惯,成了毛病。面对着赵大庆,他感到,说任何话都不及送上些实在更解决问题。

  面色黯淡的赵大庆,身上的衣裳却是名牌,这使得伸着脚坐在阳光里的他显得有些荒诞,上身的“鳄鱼”T恤衫是真正的法国鳄,前襟上明显的红茶痕迹,大概是这件名贵衣衫上山下乡的真正原因。脚上的鞋也不是一般,是美国“耐克”,高帮的旅游鞋穿在八十岁的赵大庆脚上,虽然只有一只,也使得赵大庆的档次一下提高了不少,绝对是新潮,绝对是品位,不是归国老华侨,也是大款大腕。只是那张满是沧桑,满是风霜,满是愁苦的脸露出了底细,生产委员赵大庆这辈子活得并不顺畅富裕,实在是没什么值得大庆的人生辉煌。

  接下来,赵大庆说的多是他儿子的官司,让冯明帮着他到上边找熟人,想的是有朝一日案子能翻过来。

  在听赵大庆申诉冤屈的时候,冯明看这个家也是穷得可以,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墙角堆着一堆发了芽的洋芋,散发出阵阵霉味。火塘上吊肉的钩子空空荡荡,饭锅里是半锅凝固了的包谷稀饭。满屋子尘土,满屋子破败。唯一的家当是堆在床上的衣裳,毛衣、羽绒服、牛仔裤、运动服,姹紫嫣红地扔着,足够赵家爷孙俩穿戴几年。冯明想,城里人动员捐衣捐钱,相比较,大伙对捐衣裳更积极,谁家都有几包陈旧,乐得送给农民兄弟,就都送到赵大庆这儿来了,武装了一个曾经穿过戏装的生产委员。

  赵大庆不谈他的穷困,他穷惯了,一切都成了正常。他所谈只是儿子和官司,这成为了他生活的全部,成为了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重要。对五十多年前的土地革命,发展生产,所记无多,连拿着规尺丈量土地,给各户地里钉橛子这样重要的细节也不记得了,这使得冯明访旧的内容大大打了折扣,与预期相差甚远。

  走的时候冯明掏出了一千块钱,这是他能对当年老友表示的最大友情了。青女有着她自己的幸福生活,青木川除了赵大庆还有谁呢?没了。一想到这儿,冯明竟有些伤感,能对昔日岁月还有记忆,有共同语言的人毕竟是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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