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川_叶广芩(完结)(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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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富堂没说干,也没说不干,只是一个劲儿劝外甥喝酒。

  酒桌上,还坐着一个青年后生,后生不说话,一味地给甥舅两个倒酒,将两个锡酒壶在火盆的温水里轮番加热。后生是魏富堂为女儿魏金玉挑选的未来女婿——杜家院杜老爷的大公子杜国瑞。杜国瑞在汉中念书,暑假被他的老子喊回来相亲,来了几天,也没见上魏金玉。后来在魏富堂的强制安排下,勉强见了,魏金玉对杜公子也不正眼相待,脑袋一扬,连话也不说一句。倒是魏富堂对杜家的公子大为满意,说杜公子少年老成,言语不多,心有主见,将来在乡村做一教师,养家糊口,靠本事吃饭,女儿跟了他也是52书库,并不辱没。杜公子来魏家大院,当即被魏富堂留下,当做了义子,处处带在身边,事事并不避讳,只待跟女儿一熟识,便就完婚。杜公子也愿意留在魏家,不是对魏家的千金感兴趣,是对魏富堂那辆“福特”汽车感兴趣。杜国瑞每天围着汽车转悠,身后头跟着郑培然,这辆车自从司机跟老乌们在老县城遇难后,就一直停滞着,轮胎瘪了,长了锈,几乎成了一堆烂铁。可是没想到,这堆铁让杜国瑞和郑培然三折腾两折腾竟然折腾得开走了。魏富堂看着在街上又跑起来的汽车,高兴地说,好!好!是我女婿!

  现在,杜国瑞陪在甥舅两个身边喝酒,不便言语,对魏富堂是战还是降也毫不关注,想的是“福特”排气管还得疏通,要不车子老是噗噗地放屁,蚂蚱一样地蹿。

  李树敏见魏富堂态度不坚决,知道他对打游击的事还拿不定主意,便说,舅舅待在青木川,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您活埋红军伤病员,盘剥山民,种植大烟,组织民团,袭击解放军小分队……哪样都是该死的罪名,共产党料没有放过您的道理。

  魏富堂说,我没有袭击过解放军,你不要胡往我头上安。

  李树敏说,就算您没有袭击解放军,可是解放军袭击了您。我的两个舅母是死在老县城共产党手里的,您的十几名亲兵也是在老县城被歼灭的,就算您不计较,那些死者家属能答应?

  魏富堂说,这事不要你管,我知道该怎样处理。

  李树敏说,我能不管吗,死的是我的亲舅母,长安进士的后代。

  魏富堂将一条肥肥的蒸腊肉夹进外甥的碗里,将一块鲜嫩的竹笋填进自己的嘴里,没有任何意义地看着李树敏,一副饱食终日的懒散模样。其实内心他对李树敏已经有了看法,这个表面文雅恭顺的外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在外甥的背后,还有更深的一层,还有居心叵测的一群人。

  但是外甥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共产党饶不过他!

  见魏富堂不再深入话题,李树敏将目标转向了杜国瑞。他对在一旁呆坐的杜国瑞说,我金玉表妹的脾气烈,像她死去的娘,人却是一顶一的义气,长得也好,仰慕她的大有人在,头一个是胡宗南的副官于四宝,那是个《西厢记》里的张生,具备着女人们无法抗拒的魅力,讨好女人的手段很是有一套,十之八九不会落空。跟那个小白脸比,你没一点儿竞争力,又憨又土,嘴巴又笨,就仗着你老子有田有烟有枪,跟我舅舅是拜把子兄弟,就来攀亲,你们这门亲事十有八九不成。

  魏富堂说,这小子爱车,性情像我,本来给金玉的陪嫁是河边的水磨坊,现在看,还得加上那辆“福特”车。

  杜国瑞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得寸进尺地说,“福特”化油器跟轮胎都得换,它唯一好的就是发动机,变速杆也有问题。

  李树敏说,先不要说这儿有毛病那儿有问题,我金玉表妹愿不愿嫁你是最大问题。

  杜国瑞说,一切都听金玉姐姐的,她愿意我就愿意。

  魏富堂说,一切都听我的,我愿意她就得愿意!

  男人们在前面喝酒吃肉,刘芳绕到后面,来到解苗子住处。解苗子正在让青女染头发,见刘芳进来,眼皮也没抬。刘芳凑过去,顺手拿起桌上的《圣经》,信口用英语读道“……我要到上主那里,叩拜至高者天主,应该进献什么?为了我的过犯……”

  解苗子有些不快地将书拿过来,冷冷地说,主啊,请饶恕你的罪人吧!

  刘芳一弯腿坐在床上说,主早死了。

  解苗子拍拍书说,这里面的还活着。

  刘芳说,精神的东西终是虚幻,要活就活在当今,活在现在,我知道,你至今嫉恨我,你难道就没想过,没有我跟老五,你现在还在辘轳把老教堂过不人不鬼的日子,你的混血身份,让你永远说不清自己的来龙去脉,爹是谁,娘是谁,你是哪家的孩子……

  解苗子说,我是主的孩子。

  刘芳说,什么是主啊,我就是你的主!我把你弄了来,让你当夫人,过好日子,喊你做“舅母”,你倒真的以为自己是谁的舅母了!

  解苗子连连在胸口画十字说,你们杀了解老汉,烧了教堂……

  刘芳说,我知道你恨我,天底下恨我的人多得是,我不怕,爱我的人一个没有,我也不遗憾。老五在前头跟他舅舅磨牙费话全是白搭,明摆着魏富堂不会跟着我们走,但是我们得做到仁至义尽,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我和老五的命都拴在了地下救国的事业里,我们这回一走,八成是回不来了,取义成仁,就是最近的事。

  解苗子交代青女把鬓角的细碎头发不要忽略了,免得露出黄来。青女说鬓角、发根她都用膏子涂了两遍,万无一失的。

  刘芳说,好好儿的黄头发硬是给染黑了,这就是地地道道的杂种心态了,有本事你把自个儿全变了,把那双眼睛也变过来!

  解苗子没理会刘芳的揶揄,对着青女手里的镜子前前后后照头发。刘芳从怀里掏出一个包递过来,突然变了口气说,有件东西我要放在舅母这儿,请舅母给我收着,我回不来就替我烧了。

  解苗子说,我不替你藏东西。

  刘芳说,原本是想交给她,看样子她也要走了,只好托付给你。

  解苗子还是不答应。刘芳不顾解苗子的拒绝,将包塞到解苗子怀里,柔情无限地说,舅母啊,这是我身边剩下的最柔软的一个东西了,我不能带着它钻老林子,不能让我的血溅到它的身上,搁在您这里我最放心。

  解苗子捏了捏布包说,是神像吗?

  刘芳说是的。

  解苗子不再坚持,刘芳也不再说什么,好像她到后院来就是为了交代这个包。待刘芳走后,解苗子让青女把灯拿到跟前,小心地打开了小包袱,哪里是什么神像,分明是一张照片。

  解苗子和青女呆望着照片,说不出一句话来。

  啊,原来是这样!

  李树敏跟他的舅舅谈了大半宿,没有一点效果,天不亮就走了。

  天渐渐放亮,魏富堂坐在桌前,望着一桌残冷的酒菜发了半天呆。杜国瑞坐在椅子上打盹,魏富堂问杜国瑞的看法,杜国瑞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说,得从汉中买些进口机油来,雨刮器的胶皮也得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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