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依着嘱咐,没提校长今晚犯病的话,只是说校长不小心将茶杯碰翻了,又指着后头的圈说,校长说这是个错字。
魏富堂说,错字?怎么错了?明明就是这!
青女总感到两个圈不好交代,就说,反正是错了,校长给圈出来了。
魏富堂说,谢校长到底圈的是哪一个?
青女说,后头的错了,当然圈的是前头的那个。
魏富堂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说,跟许家老二想的一样,看来这条路是非走不可了。
青女心说,就是许家老二画的,当然和许家老二想的一样了。可是这话她没说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解苗子的眼神始终是疑惑的,她拉过青女细问当时的情况,青女既有了前头的说辞,自然不会再更改,顺坡溜地往下说,眼睛却始终不敢朝解苗子脸上看。末了解苗子问,校长真是认定的前头的圈?
青女斩钉截铁地说,就是前头的,没错。
魏富堂吃了定心丸,心里高兴,给几个部下安排了投诚要做的工作,上了几回厕所,痛痛快快地撒了几泡长尿。回到解苗子房中,还是为那个错字耿耿于怀,让青女到魏金玉房里拿字典来,他要把这个字到底长得什么样查清楚。
解苗子自言自语地说,这也是命了……
魏富堂问解苗子是什么意思,解苗子说她心里怎么的也不踏实,她有种直觉,青女瞒了什么。魏富堂说青女是在魏家干了多年的丫头,从老县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是他魏富堂有数的信得过人之一。
魏富堂话音未落,青女急惶惶跑进来说,小姐跑了。
女儿出走,令魏富堂五雷轰顶,暴跳着让他的团丁封锁各个山路垭口,捉不回活的死的也行,就是不能让这个绝情的女儿走出青木川。还没等寻找魏金玉的人出发,许忠德风风火火地跑来,一件更大的事情发生了。
2
解苗子的葬礼是简单的。
青木川没有她的后代,也没有亲戚朋友,一切就显得十分冷落萧条。尽管佘鸿雁坚持要摔盆,充当孝子,镇委会还是没有答应。没有人摔盆打幡,没有人哭泣,没有吹吹打打,一切十分的简约。山里气候无常,本来出了太阳,早晨后却下起了小雨,把整个山林街道淋得湿漉漉的,找不到一块干松地方。浓云在山间缭绕,还有闷闷的滚雷声,人说雨一时半晌停不了,老太太选了这样的日子上路是有意跟青木川的人为难。几十年,镇上的人对老太太的关注实在是太少,只这两年,才意识到这是一张“黑桃皇后”,是张打得出去的好牌。可惜有点儿晚了。
毕竟是过白事,过事便得有酒席。酒席地点设在镇北头的“青川楼”。“青川楼”号称“百年老字号”,门口挂着“两代大厨真传”的牌子,谁都知道那是哄外头游客的,真正的“青川楼”开张还没有半年。21世纪的“青川楼”,新老板叫张百顺,张百顺是张海泉的儿子,张海泉当年被魏富堂从成都请来,在街上辟了三间门面开了饭馆“青川楼”,“青川楼”到了合作化时候就停了业,张海泉扔了炒勺改行收购废品,1961年饿死在阳平关火车站。张海泉的儿子张百顺后来去当兵,复员回来也没什么正事干,改革开放,就在镇上开了饭馆,仍旧叫“青川楼”,说这是“名誉产权”,是他爹创下的,别人谁也不许使用。张百顺在部队是养马的,没受过专门厨艺训练,一切都是跟着感觉走,所以“青川楼”的饭菜就做出了饲料水平。“青川楼”平时没什么生意,偶尔有山外来的画家、摄影家、科考队什么的,看中了“百年老字号”和“两代大厨真传”的牌子,会进来吃一顿,都说,吃过后一辈子忘不了。这回办解苗子的丧事,张百顺主动提出免费提供筵席,当然酒水除外。张百顺说魏老爷临走的时候,他爹给魏老爷送过一盆红烧肘子,魏老爷上路的时候肚子里是装着他爹的情分走的,他相信魏老爷在那个世界,肚里的红烧肘子到今天也不会消化完。老辈的情谊延续到他这儿,他就得给魏家老太太好好办几桌席,老夫妻两个在地下见了面绝对会说起“青川楼”的两代老板张海泉、张百顺,会感念他们,这就叫积阴德,祈冥福。
有人管饭,镇上何乐而不为。几个小伙子扎在“青川楼”放开了肚子吃,质量差些无所谓,又没有毒。
解苗子的棺木架在两条板凳上,停放在卫生院器械药品库房里,棺上盖着佘鸿雁家送来的化纤绒毯子,毯子上印染的粗劣的红花绿叶遮掩了棺木的丑陋,使人觉得解苗子身上还有些许亮色。棺材头里是张百顺送来的一碗红烧肘子,不知是怎么烧的,硬是把猪肉做成了王八肉色,黑乎乎一大碗。一炷线香在棺前燃着,轻柔的烟在房内悠悠盘旋,像是死者悠悠的气息。冯小羽和青女一打开库房的门,那股烟立刻顺着门洞飘散出去,钻入密密的雨水,和岩上的雾气融为一体,让人再分不清哪是烟,哪是雾。
青女和冯小羽来早了,抬棺木的后生们还在“青川楼”喝酒,青女在火盆里烧了几张黄表纸,嘴里念念有词:……死者为大……你为那件事记了我一辈子……当时也是由不得我……我哪里晓得其中的机关……魏老爷的事……怪我……
冯小羽知道,青女是在为以往的事情忏悔,她不想打扰青女,只是站在门外,望着斜斜的雨幕发呆。
张宾带了几个年轻后生来了,每人给20块钱,也没有什么仪式,将个棺材用绳子拴了,穿了条粗杠,一声吆喝抬出门就往学校后面的坡上走,去与她碎了脑袋的丈夫合葬。冯小羽和青女跟在后面,坡上满是泥泞,冯小羽搀着青女,几次劝她回去,青女都不肯。两三个看热闹的人走到坡前就止住了脚步,他们犯不着为个死老婆子踩一脚泥,糟蹋一双干净鞋,倒是许忠德一直跟了上来,一步一滑,走得很艰难。
冯小羽想,一个青女,一个许忠德,此时的心境大概是一样的,他们将解苗子送到底,任谁也是拦不住的。
雨一直在下,送葬人的衣裳全湿透了,从里到外。
墓穴已提前打好,从墓坑的侧面可以看到魏富堂的棺木五十多年过去,木板已经朽烂,人们站在坑沿上,一股陈腐的霉味阵阵冲腾上来,泥水顺着坑沿往下流,流成了几条小沟,坑底一只青蛙,在努力挣扎着往上蹦。谁都不说话,雨水打在棺盖上发出咚咚的声响,空洞而忧伤。许忠德点燃了一张表纸,扔进坑底。那纸刚刚燃了个边,遇到泥水,很快灭了,许忠德赶紧又燃了几张扔下去说,魏司令,这是给太太暖坑的,待会儿我给你烧好多。
青女低声说,魏老爷,太太来陪你了,往后你不再寂寞了。
两个老人,见到了当年的魏老爷竟然不约而同地自动转换了角色,一个又成了少校参谋主任,一个又成了大院里的使唤丫头,转了几十年,他们好像又转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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