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岭上,浓密的树阴下,冯明和林岚面对面地站立着,天气并不热,冯明的汗也出来了。他看到林岚的手,那双手无所适从地翻弄着衣襟,不由得想拉过来拿在手里握着,但是他觉得不合适,他突然感到刘志飞教的恋爱招数并不管用,很没有水平。
明显地,林岚在等着他说些什么,那双眸子闪闪发亮,带有鼓励成分。冯明克制着心的狂跳,告诉林岚县上的会议只是一天,如若没什么耽搁,他后天下午就能回到青木川。连冯明自己也奇怪,在这激情难耐的时刻,他的语调竟然会如此平静,所谈的话语竟然如此离“题”万里。
林岚竟然也是公事公办,说她后天也从广坪回来,要是回来得早,就在这儿等他。
本应是很平常的离别,那一刻冯明的心情却有些沉重,一瞬间他在林岚的眼光中读出了期待、爱慕、无奈、留恋……一种离别的愁闷极不合时宜地在松树岭上生成,使他竟然有些儿女情长,向林岚伸过手去。没容他想什么,林岚将他的手一把抓住,想是临别的一握,却不,林岚将他的手拿到唇边,用尖利的牙齿在他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咬着,竟咬出血了。
林岚问,疼吗?
他笑笑说,不疼。
林岚说,你的手不疼,可是我的心疼。
林岚那样做,说那样的话,其实是命运的一种警示,他不明白,她当然也不明白。他只是想刘志飞的话,果真的,这种事情女的比男的更知道该怎么办。倘若他知道以后发生的事,那天他一定给林岚一个漫长深沉的吻,漫长得充盈彼此的一生,那才叫刻骨铭心。不止是吻,他应该阻止林岚的前往,假若林岚他们改变了主意,历史将是另一种写法。可惜,当时他既没有给林岚一个吻,也没有阻止她的行动,他和她就那么分手了,轻而易举地分手了,在那棵险恶的松树下……林岚是看着他走的,他转过山头看见她还向他挥手,样子安详自在,就像站在自家的门口,那棵松树,的确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鹰……
手上被林岚咬过的地方丝丝拉拉地疼,疼到心里。
冯小羽赶上来,看到父亲的脸色已经不大对头,浑身虚汗,软弱无力,问哪里不舒服,只说是手疼。冯小羽让父亲赶紧吃了药,招呼着在石头旁躺下。
冯明说没事,是刚才走得有点儿猛了。
冯小羽说,叫您不要逞能,偏不听,瞧瞧,躺在山顶上了,这都是自找!
冯明说,我看见你林阿姨了,她来接我啦!穿着黄军装,那军装旧了……五十多年了,还穿在身上……
冯小羽说,大白天见鬼啦,您别吓我,我可不是无神论者!
冯明说,还那么年轻漂亮……
冯小羽说,这话要是早几年让我妈听见,又该醋意大发了,我妈吃了一辈子林岚阿姨的醋,一直到死,动辄便问我,是她的气质好还是那个姓林的气质好,好像我见过林岚似的。
冯明说,她这辈子吃死人的醋,没名堂。
冯小羽说,您不懂得女人!岂止死人,我们连古人的醋都吃!
钟一山背着背包寻寻觅觅也上来了,站在高处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山顶上杨贵妃的气味越发浓重了。冯小羽说钟一山是狗,考察古迹用鼻子嗅。冯明说,历史有时候是要靠鼻子嗅的,不知什么时候时光就悄悄把过去的味道传送过来了。
冯小羽说这话太浪漫,不像她爸爸说的。
冯明缓过劲儿来开始慢慢往下走,穿过石门栈道,过了铁索桥,道路平整舒缓,没费什么力气。钟一山边走边在路边石壁上寻找摩崖石刻,看到有“王道荡荡,王道平平,永垂万吉”几个字,非说是唐代遗留。冯小羽说明明后头有“道光十二年十月二十,保宁府人”的落款,怎说是唐代。钟一山说是道光年重修,不是开凿。冯小羽不再与他争辩,就这样走走停停,走进青木川镇时天已经黑尽,过河时钟一山又掉进溪水里,浑身弄得精湿。张保国和文化干事张宾打着灯笼站在路口等着,见了他们,远远地喊,是作家首长吗?
冯小羽说是,他们就匆匆地赶过来,那灯一晃一晃的,照出了路上一团柔柔的橘红。钟一山倏地停住脚步,呆呆地看着渐渐走近的灯笼,嘴里喃喃地说,天宝、天宝……
张保国过来,钟一山的眼睛还是直的,还没有从唐朝天宝年间回来。
张保国说,今天电业局检修线路,镇上停电,黑灯瞎火的,没摸着手电,把孩子正月十五玩的灯笼挑出来了,站在这儿给个亮儿,怕你们过了河摸不着进镇的道儿。说着,吹熄了灯,周围立即一团漆黑。天上有星光,隐隐闪烁,冯小羽许久才看出,山是黑的,水是亮的,路是灰的,幽幽的石板在脚下延伸。钟一山缓过神来,跟张保国握手。
张宾说,这个日本人还会说中国话?
冯小羽说,哪儿是日本人,他是地道“中国制造”,在日本呆得时间长了,爱知大学博士,今年才回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冯明站在旁边一直不说话。张保国到底是在基层干惯了的,走过来拉住冯明的手说,不用介绍我也知道您是谁,我们盼望您好久了,您真的早该回来看看,看看您战斗过的青木川的变化,检查督促一下我们的工作……青木川的人民想念您哪!
一句“青木川人民想念您”,说得差点儿让冯明掉下眼泪来,他的嗓子热辣辣的,哑哑地说,我也想青木川啊!
张保国问冯明一路可还顺利,冯明说还好,修了索桥,不用下山谷了,省了不少路。张保国说来年还要修钢筋水泥的桥呢,不过那是新开的路,老路就废弃不用了。冯明说,你是张文鹤的儿子?
张保国惊奇地说,首长是怎么猜出来的?您在这儿闹革命的时候还没有我呢。
冯明说,你说话的声音跟你老子一模一样,脸庞也像。我那老伙计张文鹤还硬朗着吧?
张保国说他父亲二十多年前就故去了,癌症。
冯明说,可惜了,你父亲年纪不大,比我还小三岁。他是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是青木川发展的第一批共产党员,身体结实得像头牛,工作的精神也像头牛。
本来冯明想说张保国的父亲是青木川发展的第一批党员,话一出口,又在党员前头加上了“共产”两个字,以前填表在政治面貌一栏写上“党员”,不用说,准是“共产党员”,没有疑义的。现在不行了,现在太宽泛,什么党的党员啊?会造成误会,张保国又是管政协的,他得强调一下,张文鹤是共产党,不是民进、民盟一类的民主党派,他和张保国的爸爸当年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不是一般关系。问到张文鹤最后时的情景,张保国说他父亲去世的时候头脑很清醒,也没受什么大罪,躺在自家床上很安详地过去了,他谢谢首长还能记得他的父亲。冯明有些伤感地说,改天一定到老战友的坟上去看看。
张宾明白,政协主席在首长跟前没说实话,什么“安详”,什么“没受罪”,张保国的父亲死时被疾病折磨得已经脱了人形,连口水也咽不下去,小镇上没有止疼的针药,张文鹤疼了就喊,喊声半个镇都能听见。张文鹤查出病时还不太严重,张保国陪着父亲跋山涉水从青木川到大城市看病,想的是大地方比小乡镇有办法,也说不定有奇迹发生。乡下人进城从来都是投亲靠友,他们自然找的是冯明。父子俩走的时候镇上的人都来送,说这也是张家几代人忠厚传家积的阴德,庆幸张文鹤在上头还有个当大官的战友。张文鹤很自豪地说,什么叫战友啊,关键时候使得上劲儿才叫战友,我张文鹤跟着冯明出生入死,鞍前马后,死心塌地地干,我们是有着牢不可破的友谊的,冯教导走时留下话说:有什么事尽管去找他!冯教导是一个讲情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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