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全中也不劝她,说,“你们都别管她,让她喊。你再喊几次,你恐怕还熬不过他。我想呢,你肯定想看见他比你先死。”
刘彩珠轻轻咳几声,“是的。我啥都没了。能看见他先死,现在比什么都好。”
朱全中有些厌恶地看了刘彩珠一眼,“你的咳嗽都加重了。回病房好好呆着吧。”
刘彩珠乖乖地回了病房。
朱全中喊,“小吴,小杜,跟我去接病人。”扭头对林副院长说,“你们院领导该下决心了。”
林副院长呆站了一会儿,进了医生值班室给钱东风打电话。
钱东风一直抽着烟,盯着烟缸里几十支半截中华烟,拿着话筒听着。最后,他说,“我刚跟黄厅长通了话。五家三甲医院,今天都收治了这种病人,我们只是多一些而已。你告诉小朱,买器械的人坐飞机去坐飞机回。他要的东西明后天就买回来了。我们的运气也太不好了,他妈的怎么会碰到个‘毒王’呢?让咱们的人都小心点儿。这种病,治一个都花费不低,将来肯定是个头疼的事。留观室不能封,那里太显眼,一封影响就大了。求援的事,得看一看。再撑几天看看,我不甘心。记着,给咱们自己的人治病,要不惜血本。咱们是第一家医护人员染SARS的医院,不能再当第一家医护人员病死的医院。广州有同学告诉我,干扰素有点儿预防作用。明天,先给你们一线人员每人打三百单位干扰素。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有异常情况,马上告诉我。”
放下电话,钱东风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喊叫。
在门诊大厅喊叫的,是那个国棉六厂的退休女工。她的丈夫躺在自制担架上,不时地发出干咳声。两个儿子、一个儿媳、一个女儿、一个女婿,几条枪一样,搠在担架边上。
女工抖着手中的单据,对大厅里来看急诊的病人和家属喊着,“你们都看看,这人民医院有多黑!我们家老头子得个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他们要我们先交三万元押金才肯让住院。治个发烧、咳嗽,他们开口就收三万,快赶上孙二娘开人肉包子店了。”
急诊科男大夫解释说,“大嫂,田玉柱师傅得的不是一般的呼吸道传染病,他得的是急性春季呼吸道传染病。”
田大嫂不依不饶,“我们老头子前天才从他们这里出院,割了苦胆里的一个啥玩艺儿,他们已经收一万八千多了。我是个病退工人,老头子是个退休工人,家里开的可不是银行。再说呢,老头子本来好好的,让他们医院当破烂一样,从这个屋扔到那个屋,那两个屋里都有咳嗽发烧的,终于把我们也染上了。这病是在他们医院染上的,他们现如今连治都不想给治了,这算怎么回事?”
女大夫说,“你别说那么多了。住院先交押金,这是规矩。你们在这儿住过,应该知道这个规矩。他这个病,三万块能不能治好,还不一定呢。”
老汉生气了,干咳两声,用手掌拍拍地板,吼道,“该死球朝上!我不治了,不治了。把我抬回去,抬回去。”
男大夫说,“我看你们还是凑点钱,让他住院吧。这不是个小病。”
田大嫂把诊断书当众撕个粉碎,“不治了,不治了!旧社会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如今是,人民医院朝南开,有病没钱你别进来。把你爸抬上,回家!”
几个儿女、女婿抬着田玉柱出了门诊大楼。他们在医院大门内遇上了朱全中开的救护车。
男大夫站在门诊大厅外面,看见从车上又下来两个病人,喊道,“小朱,又有人染上了?”
朱全中大声说,“二十六床的一双儿女,八九不离十是那个病。你们把这张龙卡消消毒,给他们办住院手续。”把装进塑料袋中的龙卡扔给男大夫。
男大夫拣起塑料袋,“流行的还是个富贵病啊,你要悠着点儿,你现在是医院的台柱子,可是倒不得呀。”
朱全中自我解嘲说,“离了谁地球都能转。刚才那是个什么病人?”
女大夫说,“是个没钱的病人。我们正想等你回来给他瞧瞧,可是这老两口倔得很,把医院骂一顿,走了。”
朱全中向前走两步,“发烧吗?咳嗽吗?有没有流行病史?”
男大夫说,“最后才知道他在院部接触过发烧病人。”
朱全中说,“你们怎么能让他走了呢?……”
钱东风从一棵树下钻了出来,“小朱,朱主任,你忙了几天,又是顶梁柱,要学会找时间休息。平阳的医院也不只有咱一家,说话说撑住了,他们就走了。谁都有点儿小脾气。你放心,有病他们肯定会治的。这个病现在还没纳入三类传染病,目前只能按医院的规定收治。医院不是慈善机构。不说了,你快去吧。你提的要求,我都答应了。”
朱全中只好走了。
钱东风走到门诊大楼门口,对在场的工作人员说,“遇到疑难问题,要多动动脑筋!让她在大厅里大呼小叫,好看吗?如今是非常时期,不要再搞出什么节外生枝。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广州有的病人,花了二、三十万还没有治好。先按老规矩办,我马上向上面反映这个问题。”
晚上十一点半,周海涛的病情开始恶化,每分钟呼吸四十次,也不能维持他的身体所需要的氧气。朱全中决定用呼吸机维持周海涛的生命。这时候的周海涛已经万念俱灰,不想再苟活于人世了。
事业已经半途而废,婚姻早已失败,追逐的爱情早已经变成泡影,作为自然人得以延续的子女,也已染上不治之症,而这不治之症又是自己传染的,自己最痛恨的妻子也不会活得太久,那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活着呢?在意识和潜意识里,周海涛已经拒绝了任何形式对他的救助,这就给医护人员救护他设置了很多障碍。
子夜一点四十分,周海涛在挣扎中,用手抓掉了朱全中的口罩和眼镜。因为情况危急,朱全中并没有停止任何工作,从周海涛喉部切口中喷出的泡沫,糊了朱全中一脸。两点半钟,在呼吸机的帮助下,周海涛度过了生命的危险期。
护士把六百单位的干扰素,注射到朱全中身上。朱全中在睡觉前,喃喃自语道,“我已经尽力了。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结果。灾难只是刚刚开始。我很想好好睡一觉。”
一线的医生和护士都没有打搅他。一觉醒来,朱全中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在病区转了一圈,医生还是这些医生,护士又多了十个新面孔,又有三个护士因发烧进了观察室。走到医生值班室坐下来,他突然间打了一个寒噤。他意识到,自己作为医治SARS病人医生的时间不多了。他特意加戴了一个口罩,到每一个病房看了一遍,给护士交待了注意事项后,把手机打开了。
拨了妻子的手机号码,朱全中调整了呼吸节奏,选择好说话的语气后,说,“对不起,我睡了几个小时,把手机关了。谢谢你能理解我。不管什么结局,我都可以说,我尽心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做一个在风口浪尖上舞蹈的弄潮儿,这样的结局,我挺满意。是的,我可能已经中招了。你别担心,我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存活率。如果病情发展快一点,我会是我们医院倒下的第十八个医护人员。在南方人眼里,这个数字有点儿吉利。你们医院也收了俩?谢谢组织的关怀,没让你进入一线。小心不小心都一样。告诉你吧,我们医院只有十二件专用隔离服,五个防护镜。我以为库房里这些东西取之不尽,谁知道……不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千万不要过来,别冲动。我们这儿有个‘毒王’,一个‘超级传播者’。他已经把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都传染上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相互间这么仇恨的夫妻。不知为什么,他想自杀,救他的时候,他抓掉了我的口罩……对了,第一次见他,我也忘了戴口罩。你告诉卫红姐,跟病人近距离接触,一定要戴三层口罩。你哭什么哭!你再哭我就不说了。亏你还是个护士!好啦,好啦!我只是感到自己有点发烧,别的什么都正常。医院还给我打了六百个单位的干扰素。我们这儿已经倒了十七个护士了。她们一个个都很乐观的。对了,在北京我买了一些资料,向协和医院我的同学王东借了一千块钱,万一我光荣了,你千万记着把钱还上。好好,我不说这不吉利的话了。再往我的手机里充个三、五百块钱话费,以后,我只能靠手机跟外界联系了。用不了两千块,好好好,充一千块,充一千块。我保证二十四小时不关机。好啦,我是医生,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对啦,别告诉两边的老人,他们的身体都不是太好。唉,真该把那个孩子要了……我不该提这个事。是的是的,你可以生,你可以生。如果不是搞计划生育,你能生半打儿子半打闺女。妈对你的第一个评价是:人善,一看就能生养。外面乱哄哄的,可能又来病人了。晚上再联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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