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保国和万富林走了。四个人站在小楼外,一直看到他们两人从视野里消失。
张春山说,“给全中打个手机,看看他还能不能接电话。我要告诉他,他并不是孤军奋战。只要大家齐心协力,这无物之阵总有一天会被破掉。不能让他在绝望中挣扎。”
26
晚上十点半钟,王长河迈着微醺的步子,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用朦胧的醉眼,瞧瞧在这里已等候多时的两个下属说,“忘了哪个混账说老外喝白酒不灵,这情报错到家了。这三个老外,五粮液、剑南春,都能灌个七、八两。有两个还说不喜欢茅台那酱香型味道。”又朝椅子上一塌,“亏得我胃出血后学会了出酒,否则,最先倒下的肯定是我。”
万富林凑上去说,“长河同志,我去给你搞点儿醋醒醒酒吧。摆平三个大公司,真不容易。”
“醒什么酒?”王长河挥挥手,得意地说,“谁说外国人不讲感情?扯淡!这一套组合拳一打,全搞定了。外国人也是人。是人,他的心都是肉长的。他们都向我发出了邀请,让我秋天去他们总部看看。我看,再这么走动个两回,近一个亿美元的投资,就投到咱这儿了。”
张保国忍不住说了一句,“可是,你这个市长,欺骗了你的市民。我不知道他们过了今天会怎么看他们的市长。”
王长河揉揉眼睛,盯住张保国看看,哈哈大笑起来,“总有一天,他们会理解我的。我不就是说了一句平阳没有一例SARS病人吗?SARS病人中国都没有嘛。我们只有非典。所以,也不能说我骗人吧?孙子云:兵者,诡道也。”
张保国又说,“有多少老百姓知道你走的是诡道?他们只知道市长说平阳非常安全,不但没有SARS,连非典都没有,有的只是上呼吸道感染。市长,你看看这两样东西吧。”把两份材料朝王长河面前一放,“今天又收治了二十个,这还是咱们自家医院统计的数字。小医院也治这种病人了。”
王长河边看边说,“百密一疏,竟让一个美国的独立记者溜进了会场,问这个问那个的。都说以为他是哪个老总的小跟班。这小子是有备而来,又有内线接应,还受过高人指点,一出手就捅到我腰眼上了,疼得我直咬牙,恨得我只想一口活吞了他。头也磕了,揖也作了,总不能毁在这一哆嗦上吧。”
张保国痛心地说,“你完全可以用外交辞令对付他呀!市长,恕我直言,到现在为止,在你的思想上,根本没有把非典重视起来。”
王长河把材料朝桌上一放,“我现在开始重视不行吗?当时,我是把话说大了,说绝对了。外交场合,哪有绝对的大实话?明天早上把这三个财神爷一送上飞机,咱们不就可以认认真真抗非典了。”
张保国说,“你说话的时候,现场直播并没有中断……”
王长河来了气,大声说,“你究竟想干什么?你说。”
张保国说,“我建议马上开个常委会,让在家的常委知道疫情的严重性。然后,我们直接向张书记和郭省长报告情况。他们没回来,我们应该亲自给他们打电话。”
王长河问,“再然后呢?”
张保国说,“市长,马上就有人要病死了。省第一人民医院危在旦夕,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你是这座城市的市长,市长是城市之父。”
王长河问,“怎么个救法?”
张保国说,“我们市里的两家医院准备得比较充分,先把那里的病人转到我们医院里来。”
王长河端起茶杯又放下,“书记、省长不在,家里总有主持工作的副书记、副省长,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向他们汇报?”
张保国语塞了,顿了一会儿,说,“我打电话简单汇报了疫情……”
王长河眼睛直直盯住他,“他们怎么说?”
张保国说,“他们说,北京那么大个城市,闹了一个多月的非典,卫生部领导今天在新闻发布会上说北京目前只有二十二个病人。他们说,北京这么少,平阳一下子出现这么多,会不会弄错了?他们还说,应该先弄清楚我们到底有多少非典病人,然后才能采取下一步措施。坦白地说,现在在家的省领导,像你一样,对疫情的严重性估计不足,有些轻慢。”
王长河冷笑起来,“要是裕智同志和怀东同志听了你我的汇报,也认为这事不太重要呢?我们是不是要直接上报中央,是不是要学这个蒋彦永,把希望寄托在外国人身上?你我是不是应该利用手中的权力,搞一个新闻发布会,把什么《时代》周刊、《新闻周刊》、《纽约时报》、《泰晤士报》、世界三大通讯社、CNN、FOX、BBC的记者都请来,告诉他们,中国的平阳市,已经有一百多个SARS病人了?你说。”
张保国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不想抬杠。”
王长河站起来又坐下,脸露愠色,“我早说过,这上网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俊是丑都搞不清楚,这网上的东西谁信谁倒霉。三一医院是咱们解放军的总医院,是中央首长的保健医院,那里面的医生能写这种信?他敢随便接受境外媒体采访?编这条谣言的人,连中国的基本国情都不懂。这专访都上网两天了,为啥我们对外公布的数字,北京还是只有二十二例?还不是为了辟谣嘛。咱们的电视台你不信,咱们的内阁部长说的话你不信,你偏偏信这网上的谣言。保国,能有多大的事?横竖不过八个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小小的SARS,能毁了咱这中华民族?”
张保国情急之下拍了一下桌子,“王市长!平阳市已经有一百多个非典病人,这是铁的事实,可你下午刚刚在电视上说,平阳一个这样的病人都没有……”
王长河把身子朝后仰仰,盯住张保国看了又看,用手指神经质地敲了一会儿桌面,头一点一点地说,“好哇,真好,敢跟我拍桌子了。”
张保国讪讪地搓搓手,后退两小步,“对不起,对不起。”
万富林急忙上前端起茶杯,递给王长河,打圆场说,“长河同志,保国同志怎么敢跟你拍桌子。他说话爱带个手势,怕是想用手势增添一些感染力吧。他没注意到自己离桌子……”
王长河呷口茶水,双唇一送气,把两片茶叶吐飞了出去,干笑一声,“你说是惯性,就算是惯性吧。已经是正厅级常务副市长了,应该练练拍桌子骂娘,长点脾气了。没点脾气,也做不了大人物。保国,可喜可贺呀!”
张保国低着头负疚地说,“请你原谅!”
王长河长吁一口气,“我撒了弥天大谎,该挨骂。古人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为啥撒谎?我他妈的是个二球嘛。这要是搞全民公决,看来一家伙就能把我这个市长给公决掉了。我知道水能覆舟。可是,我不后悔说这个谎。这么大个国家,治起来不讲个规矩,做事不知道个纲举目张,遇个难张皇失措,能治好才怪呢!朝中没出什么大奸臣,都是一些巴望着国家好的忠臣。你是忠臣,我也是。我们只是地处偏远江湖而已。省疾控中心写给省卫生厅的这个报告,是人家那个系统内部上传下达的公文,轻重好坏,我和你都不好置评。省第一人民医院就是变成了一张产生SARS病毒的大温床,我们目前也没办法。我们插手人家的事情,行吗?这个医院再传染成千上万人,人家的主管部门不让它关门,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垒个高墙?在咱们家的地界上垒个高墙把它圈起来?规则还是要讲的。至于你说的那个转移病人的方案,我坚决不同意。你不是说平阳的疫情快失控了吗?还是各人守各人的阵地吧。你这个常务副市长专职抓抗非典,能说市委市政府不重视这件事?目前,我们只有一家医院的一个护士染上了非典,能说我们这方面的工作没做好?这不是发扬风格的事儿。这种病,十万、二十万块钱还没治利索的,大有人在。你说省第一人民医院的病人,有多少人能出得起这笔钱?治一半,他没钱了,怎么办?总不能把他抬到大街上不管吧?肯定得管。我们可以命令我们的医院先治病后收钱,可收不上来呢?拖垮了医院怎么办?最后还得你这个主管财政的副市长准备成箱成箱的钞票擦这个屁股。好了,明天我还要起早去机场送三个财神爷到广州。上午要去上邑看蔬菜基地,下午要去锦绣中华小区调解地皮纠纷。你呀,带领咱自己的人马,守住咱自己的阵地,是正事。好的建议,当然也可以提,采纳不采纳,是上级的事。做副市长的,可以练练副总理的目光,但千万不要忘了自己只是副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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