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马进了这个我非常熟悉的院落,张老爷子蹲在正房的门口咧了没剩下几颗牙的大嘴笑着,银白茂盛的胡须又让我想起了那场关于胡子跟毛的斗争。我叫了一声爷爷,正要给他跪下磕头,他摆摆手拦住了我,用烟袋锅子指了指西屋,我就按照他的指点进了西屋。花花穿了奶奶给她买的红裙子,头上盖了红盖头,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她奶奶也穿了一身藏蓝色的新褂子陪她坐着,另外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闺女媳妇在屋里或坐或站,见我进来就堵到花花前头嘻嘻地笑。我想看看花花变成什么样儿了,伸过手揭她的盖头,被一个媳妇打了一巴掌,别的女人们顿时嘻嘻哈哈地笑着过来阻拦。我明白了,这又是什么讲究,就没敢再揭,按照李大个子指点,给屋里的每个姑娘媳妇塞了一块大洋,她们就让开了。我背起了花花,她顺从地爬到了我的背上,花花不沉,背着她后背上软乎乎的挺舒服。我刚从屋里出来,从大门外拥来一帮子娃娃,堵住了我的去路,伸出手嚷嚷着:“新郎倌,甜甜嘴,甜甜嘴……”我知道这又是要钱呢,干脆从兜里掏出剩下的大洋漫天一撒,娃娃们都扑到地上抢大洋,我趁机冲到门外,把花花朝驴背上一放,正要上马,李大个子说:“尕掌柜,得给新媳妇牵驴呢,出了村子才能骑马。”
于是我就牵了驴朝村外头走,村里的老乡们围拢了看热闹,李大个子一路散着准备好的洋糖洋烟,用甜蜜的糖和苦辣的烟分开了人河。吹鼓手奏起了喜乐,伙计们鸣放着鞭炮,我们就像突围一样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好容易出了村子,我把驴交给了伙计,自己跨上了马,急急忙忙跑,一直到看不见村子了才松了一口气。李大个子指挥着我的伙计们举起枪朝天射击,乒乒乓乓的响声在山野间回荡,花花骑的驴惊惶地打着响鼻团团乱转,刺鼻的硝烟味儿飘散过来,我问李大个子:“这又是什么讲究?”
李大个子说:“这倒没什么讲究,奶奶说让我们出村的时候放几枪镇镇邪。”
我又问:“今天是我娶亲呢,还能掏几个大洋,要是穷汉娶亲,没有大洋亲就娶不成了吗?”
李大个子说:“穷汉也得备一些铜板,实在没钱就只能夜里偷偷摸摸娶,不叫村里人知道。夜里偷媳妇必须新媳妇同意,那样一来今后新媳妇就没脸回娘家了,这也是为啥穷汉娶不起媳妇的道理。我们其实也用不着掏大洋,准备一些铜板就成了,奶奶说,对张家堡子不能吝啬,除了娃娃,大人帮忙的都给大洋,所以我们才专门带了大洋。嘿,今天一下就撒了二百来块大洋,花花脸上风光透了。不过今天的彩头也真好,闹得欢实,真的见了红,今后尕掌柜跟花花的日子肯定红红火火。”
我问:“见什么红?”
李大个子说:“你没见伙计们跟村里人打得头破血流,兆头好得很,多少人花钱买都买不来。”
听了这话我哭笑不得,迎亲打得头破血流反而是好兆头,我不知道真的有这讲究还是李大个子胡编乱造说好听话讨我高兴。不管咋样,花花总算骑到驴背上跟我回山了。花花蒙着那块盖头,跟她的驴一样沉默寡言。我跟她并排走着,几次想揭开盖头看看她,可是又不敢,因为有讲究。讲究这个东西就是这么神秘,只要人们都接受了它并开始实践它,它就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了,即便有时候讲究显得那么不合情理、那么荒唐无稽。不过,也许正因为有了种种的讲究,才能把许多不普通不平常的事情跟普通寻常的事情区别开来,比如迎亲接新娘子,如果没有这么多讲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喜兴和热闹了。
回到狗娃山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刚到山口,山上就轰隆轰隆响了两炮,接着伙计们从山口拥了下来。他们也真不嫌麻烦,不知道从哪弄了顶花轿,胡小个子、李大个子还有过油肉他们几个的老婆嘻嘻哈哈地把花花从驴背上搀下来塞进了花轿,于是便有人抬了花轿朝山上走。我骑在马上跟着花轿随着鼓乐声朝山上进发,一路不断有伙计乒乒乓乓地放枪,也有伙计不断点燃一串又一串的爆竹,枪声和爆竹声混杂在一起,仿佛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到了山上花花被李大个子、胡小个子和过油肉他们的老婆从轿子里扶了出来,然后我们就被领进了平常接待来客和商议事情的厅房里。厅房正面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双喜,喜字下摆了一张供桌,桌子上头点着两根胳膊一样粗的红蜡烛,四周也都点满了蜡烛,房梁上还挂着红灯笼,整个厅房被蜡烛和灯笼照射得如同白昼。我已经眼花缭乱,头昏脑涨,整整折腾了一天,精神和身体都已经疲乏不堪。卫师爷当了司仪,主持拜堂:“尕掌柜成婚喜礼开始喽……”他大声吆喝着,然后就开始摆弄我们:“一拜天地……”天在上地在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拜才算拜了天又拜了地,他就让我跟花花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拜了一拜,算是拜了天又拜了地。
“二拜高堂……”喊出声了他却不知所措了,我爹我妈死了多少年了,没有爹妈可拜,面对摆在正面的两把空荡荡的椅子他不知所措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这是司仪在这种场合念叨的老套子,卫师爷顺口就溜了出来,却忘了我们并没有高堂可拜。这又是讲究,如果我们不拜这一拜,就好像蒸馒头火候不够,蒸出来的馒头肯定是瘪的。我想起了奶奶,这才蓦然发现在这个热闹的场合没有她的身影。
“奶奶呢?”我问李大个子。
李大个子也纳闷了,挠着后脑勺说:“我跟你一起从张家堡子回来的,我咋知道奶奶跑到哪去了?”
胡小个子凑过来说:“奶奶躲在她自己的窑里头,她说了,她是寡妇,又没儿没女,不能出来,怕不吉利。”
我拉着花花来到了奶奶的窑洞,里面亮着灯,推开窑门,奶奶果然一个人在炕上躺着抽大烟,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怪异的芳香味儿。我们的到来出乎奶奶的意料,她坐了起来,惊诧地问:“干啥呢?卫师爷还是李大个子捅啥娄子了?”
我说:“要拜高堂呢。”
奶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拜啥高堂?”
我说:“就是拜父母呢。”
奶奶拍了一下脑门子:“咳,你爹妈都死了,忘了给弄个牌位了,这咋办呢?”
我说:“我父母死了还有你呢么,你过去坐下我们拜上一拜不就成了?”
奶奶愣了:“拜我呢?那咋能成?不成,叫他们赶紧弄两个牌位就成了,把你爸你妈的名字写上去拜一拜就准数了。”
“奶奶,我爸我妈早就死了,没有你我也早就不知道死了几回了,你就是我的爹妈,我就要拜你呢。”如果不是娶亲要拜高堂,这句话我可能会永远埋在心里说不出口,此时说了出来顿时觉得心里格外舒坦。不管奶奶怎么想,愿不愿意当我的爹妈,在我的心里她其实早就不但是我的妈,也是我的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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