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土匪奶奶_高和【完结】(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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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士兵确实经过正规训练,在这种难堪的情况下,听到口令仍然立刻站成了三排,虽然人人双手不得空闲,却仍然站得挺整齐。胡小个子说:“请尕掌柜训话,鼓掌欢迎。”那些兵显然听惯了命令,一听“鼓掌”两个字,便本能地执行,手一松裤子齐刷刷地朝下滑。胡小个子就哈哈地笑。兵们赶紧去抓裤子,队形顿时有些乱。花花在一旁骂胡小个子:“胡小个子你咋那么缺德,戏耍人家干啥呢。”

  胡小个子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噢,我忘了弟兄们手脚不方便,下面请尕掌柜训话,不用鼓掌了。”

  我哪里有什么话可训,既然胡小个子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拒绝,想了想说:“弟兄们,过去我们在一起打过日本人,日本人投降了,谁都想安安稳稳过好日子。我们跟你们李县长做生意一直好好的,今年打下的两千石麦子都叫你们李县长给吞没了,今天还领上你们欺上门来叫我们投降呢。今天得罪弟兄们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们回去,枪我们留下了,顶我们两千石麦子的账了,今后有机会请你们到山上喝酒。”

  一个穿着军官服装的保安团怯生生地请求:“尕掌柜,我跟你们一起打过日本人,你能不能把裤带还给我?”

  胡小个子抢着说:“不成,你要是还念着跟我们一块打过日本鬼子,今天跟上李冬青上山干啥来了?要不是我们提防你们,现在提裤子的就是我们了。”

  过油肉说:“你知道我们这是啥地方?是狗娃山,就是你们说的土匪窝子。雁过拔毛、过路收钱是我们的规矩,要不是看在你们跟我们一起打日本人的份上,连你们的衣裳都得剥了。”他这么一说,保安团的兵们本能地夹紧了胳膊肘子,夹紧了两条腿,好像那样一来就能保住身上的那套衣裳了。

  我做出无奈的样子说:“没办法,伙计们不答应,你们慢慢走好,半路上寻些树藤、茅草凑合着也能当裤带呢。”

  李冬青急于离开这个时刻隐藏着危险的地方,对那个想要回裤带的小军官下命令:“胡连长,把队伍带上撤退。”

  那个小军官原来跟胡小个子还是八百年前的亲戚,当了个连长,跟我们伙里的队长官差不多大。胡小个子也许看在一笔写不出两个胡字的份上,也许看在两人职务差不多的份上,也许还是看了我们共同打过日本人的份上,拿过一条皮带递给了胡连长。胡连长谢了一声连忙系上,整理队伍离开了狗娃山。

  他们一走我就问奶奶那些保安团的兵怎么回事,咋就那么老实地束手就擒。奶奶说:“李冬青领了这么多人上山明摆着是跟我们亮底牌来了,要是跟他们在堡子里头动手,他们用的都是美国人的连发枪,我们还是日本人的大盖子,我们还有一堆老婆娃娃,先不说最后结果,光是在我们堡子里打上这么一仗你想会是啥结果?我也不客气,表面上装着热情招待,用麻叶子混上大烟给这些美美熬了一大锅茶,说是刚从西安城里买的老伏茶。这些走路爬山正口干舌燥,喝了个美实,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你看奶奶的手段咋样?”

  我由衷地说:“好手段,好手段,姜还是老的辣。”

  麻叶子是山里的一种蕨类野草,熬成水可以治跑肚拉稀。我们伙里缺医少药,一般的病痛都靠硬扛,或者用熬麻叶、喝姜汤、吃大蒜之类的土办法治疗。后来不知道谁发现把麻叶子跟大烟放在一起熬出的汤喝下去可以止痛,而且特别灵,不管哪里疼,喝上一大碗疼痛很快消除。就是有一样副作用,喝过后不疼了,却也像被抽掉骨头一样浑身瘫软乏力,只能躺在地上休息。体力好的两个时辰以后四肢才能慢慢动弹,体力不好的就得躺上一整天才能恢复体力。保安团的士兵喝了我们自制的麻叶大烟汤,自然就成了任人宰割的肥羊,于是伙计们就让他们当了一回油点子。过油肉说的是实话,如果不看在过去我们一起打日本人的份上,按照伙计们的贪心劲儿,非得把他们扒光再赶下山不可。不费一枪一弹,就得到了大批美式卡宾枪,还有美式军用大皮靴、美国牛皮裤腰带,伙计们兴高采烈,一个个像赌场里成功作弊发了大财的赌棍。李大个子知道我们发了洋财,带了十几个伙计上山来吵着闹着要分赃。伙计们到了手的东西谁也舍不得再交出来给别人,山下山上两方人吵成了一锅粥。还是奶奶发了威,重申了我上台时颁布的八项禁令,把缴获的东西集中起来重新分配,给了李大个子二十支卡宾枪、二十条裤腰带、二十双大皮靴才算平息了内讧。

  伙计们今天凭空发了一笔大财,热热闹闹像过年,我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我跟李冬青在抗战时期建立起来的合作关系就像沙子堆成的房屋遇上了疾风暴雨而彻底垮塌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彻底决裂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我断定李冬青绝对不会白白吃这么一个哑巴亏,抗战胜利后短暂的好日子到头了,历史就像磨道,我们就像磨道里蒙上眼睛的驴,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那就是仇杀、阴谋和死亡。

  卫师爷走了一个月终于回来了,一回来顾不上洗脸换衣裳就先来见我。他风尘仆仆,脸膛晒得漆黑,一身短打扮,头上还戴了一顶烂边草帽,活像跟在驴屁股后头赶脚的。我想问问他家里怎么样了,又忍住了,还是遵从老规矩好,人家的私事想说的你就听着,不想说的就不要打听。即便是我也不能破了这个规矩,除非是牵涉到伙里的利益,否则掌柜的追问伙计家里情况就带有不信任的考察意味,没有人会相信这种问候是单纯的关心、好意,这是我们长期在危机四伏的生存方式下形成的规矩。卫师爷一见面先就抱了拳恭维我:“李冬青又在尕掌柜手底下栽了,我见伙计们现在用的穿的都高级得很么,李冬青弄来这么多美国货,现在都成了尕掌柜的家当。外头都说蒋委员长是共产党的运输大队长,我看李冬青就是尕掌柜的运输大队长。”

  明明知道他这是在奉承我,可是听了这话心里还是非常舒坦;然而,李冬青这件事情终究是我的心病,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病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发作。卫师爷接着说:“听说李冬青要我们投降呢,还说是要接受国民政府的整编?”

  我便把李冬青上山跟我谈判的经过原原本本给他讲了一遍。卫师爷说:“尕掌柜,你说得对,不能让他们把我们编了过去。这年头有枪就是草头王,没了枪就成了人家手里的面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用古人的话说就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再说了,即便整编我们也不能跟着国民党走,现在国民党兵败如山倒,我们叫他们整编了,即便没有上阵跟共产党打仗,可是在共产党眼里我们就是国民党的军队。胡长官美式装备的几十万大军都叫共产党打得一败涂地,共产党要是收拾我们,还不跟掐豆芽一样?你的主意正着呢,谁也不投,咱狗娃山就是独一枝,自己管自己,咱不管别人,别人也别想管咱们。”

  我说:“奶奶还有伙计们都是这意思。现在的问题是李冬青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跟国民党军政要员都通气连枝,要是拉上国民党的正规部队来剿我们,我们还是难以对付。实在不行,只好提前撒腿子,避避风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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