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跟他见面以来听到他说的第一句属于他自己的话,我有些蒙,这帮家伙玩什么游戏呢?我又没有要什么委任状,我也没想过要当官府的什么官,招安的话也就是我跟卫师爷私下里探讨过一次,他们好像就知道了似的,主动给我送来了。我接过委任状看了看,挺像那么回事儿,抬头是大红色的粗体宋体字:委任状。下头是:兹委任为靖边剿匪第一军司令。落款是:国民政府中央军事委员会陕西省军政公署。落款上还盖着鲜红的大印,再下头还有省政府主席的签名。
我说:“这是给谁的?咋没有名字?”
回音壁尴尬地咳嗽两声说:“这个,这个,实在对不起,上头不知道尕掌柜的名讳,所以就没敢冒写,只要尕掌柜的接受了委任,填上尕掌柜的名讳就成了。”
卫师爷这时候插话问道:“如果我们尕掌柜接受了委任,军饷、军费是不是也由军政府供应呢?”
钱团长说:“希望尕掌柜谅解政府眼下的难处,现在正是剿匪戡乱时期,筹措军费极为困难,所以么,暂时还得由尕掌柜自行筹措。”
回音壁也发出了回音:“由尕掌柜自行筹措,自行筹措。”
我最关心的是他们会不会真的把我们当成了他们的军队,像宋徽宗对付宋江那样把我们派去替他们剿匪,那我可不干。我们本身就是匪,再去剿别的匪,情理上说不过去,心理上也不安宁。混到今天这个份上不容易,就凭那么一张叫做委任状的纸我就把家当都给了什么狗屁军政府,这个赔本买卖我可不干。我问他们:“如果我接受了委任,是不是就要把我们调去剿匪?”
钱团长一连声地说:“不不不,那不会。尕掌柜的主要任务还是维护本地区的地方治安,当然,如果地方政府有什么需要,还请尕掌柜多多提供协助才好。”
回音壁也跟着发出了回声:“多多协助才好、多多协助才好……”
我对这帮人实在不了解,对他们那个狗屁军政府也实在不了解,我觉得他们好像在跟我玩什么手腕,可是又看不出他们要干什么,倒好像他们在跟我闹着玩似的。卫师爷把我拽到一旁附到我的耳朵边上说:“接受委任好,一来他们今后就没有道理再来清剿我们了,二来我们让各地财东商户交保护费就名正言顺了,三来他们实际上也控制不了我们,我们该干啥照样干就是了。”
我问他:“这冷不丁地忽然委任我当什么司令,这是啥意思么?”
卫师爷说:“他们这是要稳定后方呢。南方闹红他们要剿匪,又怕我们在后方起事,更怕我们跟红党搅到一起。如果我们人手少实力弱,他们可能就干脆把我们剿灭、收编了事;如今我们实力大了,靠保安团奈何不得我们,正规军又顾不上我们,所以才招安我们。我们接了他们的委任状,起码不会公开跟他们作对了。”
卫师爷就是这点比我强,啥事情到了他嘴里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我装作犹豫不决的样子,钱团长跟回音壁心神不宁地看着我,眼巴巴地活像给上司送礼怕上司不接受的下属。回到桌旁,我猛然拍了一下桌子,他们差点跳了起来,脸色都变了。我蓦然醒悟:就跟我不了解他们一样,他们也根本不了解我,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本能地就有畏惧感。就像大多数人都怕死人,其实死人对活人根本不会有任何危害,活人之所以惧怕死人,就是因为不了解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在他们眼里,我就像从李冬青家里抢来的那幅画,是一只下山溜达的老虎,老虎吃人是不会事先打招呼征得人的同意的,而且人也不知道老虎什么情况下会吃人,什么情况下不吃人,所以,他们内心里是十分畏惧我的。
“好了,我就接受政府的重托,当这个靖边剿匪第一军的司令,对了,第二军、第三军在哪呢?”
回音壁跟钱团长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听到我后面的问题,钱团长尴尬地说:“第二军跟第三军正在筹建之中。”
回音壁那边也发出了回声:“正在筹建之中、筹建之中……”
钱团长捅了捅回音壁,回音壁就让那个马弁拿出笔墨砚台,恭恭敬敬地请教我:“敢问尕掌柜的名讳?”这两个人实在叫人摸不透他们的关系,按理说回音壁是一县之长,钱团长只是个保安团长,回音壁应该是钱团长的上司,可是回音壁却处处听钱团长的摆布;可能钱团长手里有枪,他手里没枪,只能处处看人家的眼色行事。看来,有枪就是草头王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假,如果我手里没枪,他们认我是狗屁,路上遇到,我要是躲得慢就得挨他们的马鞭子。
我告诉回音壁:“我叫孟文魁,文章的文,魁首的魁。”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恐怕都是头一次听到我的“官名”,回音壁一边往委任状上填我的名字,一边赞叹我的名字:“好名字,好名字,文魁首,武状元,尕掌柜真是年轻有为文武双全啊。”
我让他吹捧得飘飘然。钱团长又加了一句:“今后就不是尕掌柜了,而是尕司令了。”
回音壁立刻发出了回声:“尕司令,尕司令……”
回音壁把我的名字填好之后,又哈哈哈地吹了一阵让墨迹尽快干,然后才恭恭敬敬地把委任状递给了我。我看了看委任状上“孟文魁”这三个字,暗想,我爹给我取的这个官名总算派上了用场,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九泉有知,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或者啼笑皆非。
这时候假尼姑的头儿把酒提了出来,一整坛子,还拿了一摞碗,其他几个假尼姑也纷纷一拥而入,摆桌子、挪椅子,然后就不请自到、未邀自坐,活像窑子里陪花酒的姐儿,陪着我们团团围坐到了那张大八仙桌周围。尼姑们接着就开始斟酒,她们不但给我们斟酒,自己每个人的面前也摆了一个大碗,跟我们一样斟满了酒,然后假尼姑头儿居然以主人自居,毫不客气地开始致敬酒辞:“各位官长,今天是个好日子,你们能到我们庙里来是我们的福气,尕掌柜又当了尕司令,更是大喜事。我们姐妹几个尽地主之谊,给各位官长敬一杯薄酒,我先干为敬了。”敬酒词儿说完,她咕嘟咕嘟把大半碗白酒灌了下去。真没想到这个假尼姑酒量如此大,性情如此豪爽,这可是火辣辣的西凤酒啊,寻常男人喝上二两就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她竟然敢这样喝。我猜想,这帮假尼姑可能没事干的时候就陪着菩萨喝酒,把酒量练出来了。
我们谁也不好意思装,一起喝干了碗里的酒。回音壁根本就不是喝酒的人,酒一入口就好像直接把火炭填到了他的肚子里,脸立刻被烧得通红,好像得了重感冒发高烧呢。钱团长倒还行,酒喝下去皱了皱眉头,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卫师爷最好笑,喝了碗里的酒就抻直脖子一个劲哈气,好像坏了嗓子的公鸡打鸣,动作有了却听不到声音。这种天气酒一下去,肚子里火辣辣的挺舒服,很快身上也暖融融的,更舒服,这应该感谢奶奶,我的酒量是她给灌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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