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人家跟我说了,要正式跟你呢,你看咋办呢?”
胡小个子说:“尕司令,这事情你还得给我帮个忙,你就当个媒人,要是奶奶在就不麻烦你了。”
我说这还要啥媒人呢,住到一个窑洞里就成了么。胡小个子说:“那咋成呢,人家既然跟了我,我就得明媒正娶才行,不明不白地把人家弄到窑洞里算啥么。”
我觉得他这好像是在骂我,我跟二娘不就是不明不白地睡到了一个窑洞里。可是如果真的让我跟二娘像他们这样明媒正娶,好像又不合适,因为我已经跟花花定了婚,只有跟花花才能洞房花烛。可是,如果我跟花花洞房花烛了,二娘又怎么办呢?我没想过,这也不是我那个年龄能够应付得了的事情。
我的脸烧烧的,我怕他看出我的尴尬,扔下一句:“那成呢,你们啥时候办?我从伙里拨些钱好好热闹一下。”就匆匆撤退了。对了胡小个子这个正人君子,我有些惭愧。像他这种人当土匪真可惜了,好在现在我们也不是土匪了,起码名义上不是土匪了,我们是政府的靖边剿匪第一军。
他的婚事是春节前办的,跟他伙住的伙计搬了出来,给他自己腾了一孔窑洞。我们在他的窑洞门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双喜。二娘陪着假尼姑跑了一趟县城,买了一些布料给他们做衣裳。这时候我才知道尼姑叫夏妹子,原来是山西的一个草台班子的龙套,是被老牛头抢到山上的。她跟二娘倒是挺说得来,一个是唱山西梆子的,一个是唱秦腔的,二娘跟她都是没出息的三流戏子,有时间居然还对着哼哼两句戏词儿。可惜一个是山西味儿,一个是陕西味儿,分开唱还能听,合到一起就像西凤酒掺了老陈醋,让人难以下咽,钻到耳朵里比同时杀三只鸡还难听。
胡小个子喜欢传统,成婚之前坚持跟夏妹子分居,夏妹子就住在原来二娘的窑里。结婚的时候我们就给他来了个彻底的传统,二娘给胡小个子做了一身长袍马褂瓜皮帽,相帮着夏妹子做了一身大红的衣裙,成亲那天,我们还特意从山下找了一顶轿子,雇了几个吹鼓手,把夏妹子抬了在山前山后转了一圈,唢呐吹得震天价响,不知道的人听了荒山野岭上的鼓乐声大概很难想到这是在娶媳妇,肯定会以为是哪家人在出殡。
把夏妹子抬到了贴满喜字的窑洞里,两个人就开始拜天地、拜媒人,没有高堂就省了拜高堂这个环节,然后伙计们就开始闹洞房。我们这里的人闹洞房可以随心所欲,俗话叫新婚三天没大小,别把新人闹死就成。伙计们都想趁这个机会全面看看新娘子,就借了闹洞房的机会要帮他们宽衣解带,把胡小个子跟新娘子压到床上扒衣裳,扒胡小个子是假,真正的目的就是想扒开新娘子开开眼。胡小个子哪会不知道大家既险恶又卑劣的用心,便拼了命地保护新娘子,三五个人压不住他。新娘子也紧紧抓住裤腰带,两条腿在空中蹬踏挥舞像是杂技演员表演蹬技,同时嘴里嗷嗷号叫,似乎窑里正在杀猪。我有些不忍,不管怎么说今天是胡小个子的头一晚上,他的老婆他还没扒先让别人扒了,他还没看先让大家看了,将心比心放在谁身上这也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儿。可是这是风俗,大喜的日子谁也不能制止闹房,制止闹房就是给火热的婚礼泼冷水,也是给新人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泼冷水。胡小个子这时候已经有些翻脸了,挣扎的力度更大动作也更猛烈了。狂乱中的伙计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还在七手八脚地在新娘子跟他的身上放肆……
我怕发生意外,即便不发生意外光是胡小个子翻脸也不值得,大喜的日子新郎官跟朋友因为闹房翻脸可是极为扫兴的事,我便来到外面,掏出枪朝天砰砰砰就是一阵乱放。枪声比什么都灵光,那帮在洞房里忙得昏头涨脑的伙计听到枪声就像一群受惊的兔子,全都从窑洞里蹿了出来。胡小个子已经让人家剥成了半裸,光着膀子一手提着裤子防止变成全裸,一手挥舞着手枪跑出来问我:“尕司令,咋了?”
这家伙脑子就是不灵光。我说:“快,人家又剥你的新娘子去了。”
他转身急三火四跑回去保护他的新娘子去了。我对其他人说:“人家的新娘子你们非要先看一下,看啥呢?都回去睡觉。”
大家这才知道我是护着胡小个子,有一些人就往回走,有一些人还不甘心,聚在胡小个子的窑洞前头想进去接着闹。胡小个子早已经把窑洞门顶得死死的,就有人捅窗户纸、扒门缝,想看胡小个子干吗,窑洞里又把灯灭了。就有人把耳朵贴到门上、窗户上听墙根。我忽然有些讨厌这帮人,硬是害得胡小个子头一晚上连新娘子是白是黑都看不成,也真够可怜的。不过,日子还长着呢,今后慢慢看,有的是时间,只要别看腻了就成。
我胡思乱想着回到了我的窑洞,二娘已经给我把烫脚的水对好了,我奇怪地问她:“你咋没闹房去?”二娘幽幽地说:“没去,我怕那种场面。”
我想问她为什么怕那种场面,话已经到了嘴边上,心里却突然激灵了一下,就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小榔头击响了我潜意识里的警钟,我就没问。我已经开始学会瞬间判断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可以说。这是一种技能,一种经历了半生的生活磨砺才能掌握的技能,虽然我还很不纯熟,可是我却已经能在某些时候下意识地运用它了。据说这种技能掌握得越早人的寿命就越短,掌握得越晚人的寿命就越长,按年龄算,我属于掌握得比较早的,可能我的寿命也不会太长。
我们睡下了,我们开始做那种全人类都爱做的事情。这种事情已经成了我们的习惯,就跟吃饭睡觉一样,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既然成了一种习惯,也就没了当初的那种激情和疯狂。今天晚上,当知道有个人,准确地说有一对人正在不远的窑洞里跟我们做着同样事情的时候,我格外亢奋。二娘对我的热情却没有像以往那样给予热烈的回应,她反常地平静,甚至有些冷漠,被动地承受着我的攻击,让我感到自己像一个跟沙袋木桩拼搏的武士。突然我触到了凉水,那凉水是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的,顺着她的面颊滑到耳根,我惊异地问她:“咋了?心里有事情?”
她摇摇头,猛然间像八爪鱼一样缠紧了我。我却像泥鳅一样从她的怀里滑脱出来,执拗地问她:“咋了?心里有事情?”我现在越来越难以张口叫她二娘了,尤其是在这种状态下,这种时候我一般都跟她白搭话,就是没有任何称呼的对话。
“没啥,就是心里有些难受,过一阵子就好了。”
“没啥你哭啥呢?是不是看见人家结婚你难受呢?”
她没有说话,但却等于告诉我,正是因为看到胡小个子跟那个过去当假尼姑如今叫夏妹子的女人热热闹闹成了亲她才难受的。她的情绪让我的热情像浸到冰水里退火的铁器迅速冷却下来。我翻过身下决心让自己进入梦乡,我也开始学会不费脑筋想那些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解决得了的事情。我跟她会不会成亲呢?我想不会,我从来没有想过跟她成亲的事儿,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跟别人成亲的事儿,即便根据奶奶的说法我已经跟花花定了亲,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跟花花成亲的问题。当我跟二娘已经这样了之后,再成不成亲,跟谁成亲都已经没了实际意义。二娘从后面抱住了我,脸偎在我的后背上凉飕飕的,我知道她的眼泪还没有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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