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我的想法告诉奶奶,可是看到她的脸绷得像一块木板,就没吭声。胡小个子弓下腰朝我们喊:“掌柜的回来了。”
奶奶站起来仰着脑袋问他:“人全不全?”
胡小个子把手搭在额头上张望了一阵才说:“好像没有少谁,都全乎着呢。”
奶奶又坐了下来,两根眉毛在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胡小个子从坡上出溜下来朝我们的来路迎了过去,过了一阵就听到掌柜的大嗓门:“没啥事情,不知道从哪里过来这一股子生瓜蛋蛋,趴在山坡下头不敢动弹,狗日的,我们骂了一阵子,又甩了一排子枪,狗日的硬是乌龟缩头呢,不往上走,我们就回来哩。没事情,我们到后山上转一转他们就退了。”
说着就过来坐到了二娘身边,二娘急忙把水烟袋递给他,他就从怀里摸出纸煤子点水烟。其他人也都懒散地坐在四周,有的掏出旱烟点火,有的索性在地上画上格子跳起了五子棋。
奶奶腾地站起:“快走,苗头不对哩。”
掌柜的鼻子嘴里一起往外冒烟,硕大的脑袋烟雾缭绕活像正在烧烤的猪头,漫不经心地说:“没事情,我们就在这歇歇,狗日的们一时半会儿就走了。”
奶奶说:“人家不上来不是怕我们哩,是等他们的人往上围呢,他们要是来耍混混的,就不会半夜跑路这个时候到,事情大着呢。”耍混混就是说并不是认真的要干什么,而是做样子混饭吃。
掌柜的烟瘾还没有过足,替自己找借口:“我亲眼见的还能假?狗日的们还是来耍混混的。就算不是耍混混的等他们上来了再走也不迟。”
掌柜的话还没有说完,东面山峁上就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子弹噼里啪啦落在我们身边,尘土碎石崩了起来,有人哎哟哟惨叫,显然已经中弹了。我们本能地趴在地上,脑袋上面子弹嘶鸣着像是一群群受惊的麻雀扑棱棱地乱窜。西面山头上也有人朝我们吼叫:“狗娃山的弟兄们投降吧,你们被包围了。投降吧,一条枪换十块银元。”
我趴在奶奶的身旁。奶奶对大掌柜说:“我咋说的?我们让人家包了,你狗日的还当人家跟你耍呢。”
掌柜的说:“快撒腿子,还愣啥哩?小个子,你带上人跟奶奶跑,我跟大个子留在这里顶一阵子。”说着就朝东面山峁上甩了一梭子。伙计们也乱纷纷地朝山上打枪,有的朝东面山峁上打,有的朝西面山峁上打。对方也开始还击,一时间枪声汇成了暴雨。奶奶扯了我一把,又对胡小个子喊:“跟上我,往后山跑。”说罢,奶奶便连滚带爬地朝后面的坡洼奔去。我们也顾不得冰雹一样的枪子,同样连滚带爬地跟在奶奶的身后朝坡洼逃。大掌柜跟剩下的人便拼命地朝山上开枪,吸引对方的火力,掩护我们逃跑。这种阵势我还是头一回遇上,当时并没有觉得特别害怕,只是本能地跟着别人拼命跑,身边不时有人惨叫,我听到了二娘的哭喊声:“我的腿、我的腿……”
我的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二娘的腿中弹了。这是最可怕的事情,逃跑全靠两条腿,腿让人打中了,结果只有一个字:死。即便当时没死让人活捉了也是个死。官府捉到我们从来没有留过活口,都是绑到城门口一刀了事。女的就会更惨,不等挨刀就已经被糟踏死了。可是我顾不上她,我即便想救她也救不了,我还太小,没那个本事。我拼命跑到了坡上头的坑洼洼里,趴到地上躲枪子儿。这是个死角,子弹飞不进来,只能远远地在头顶上掠过。我扭头找奶奶,却见她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反身奔了回去。我不知道是我傻了,还是她疯了,这个时候往回跑等于送死去了。我爬到洼沿上,顾不得脑袋上面横飞的枪弹,关注着奶奶的去向。奶奶抡起那根她出外从不离身的麻绳子,然后将绳子的一头甩了出去,她则跟着绳子像鸟儿一样轻盈地飘落到山坡下面二娘的身旁,然后把绳子绑到了二娘腰上,绳子的另一头绑到了自己的身上,双手握着绳子拼命抡了起来,奇迹发生了,二娘竟然被她抡得飞了起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二娘就朝山坡上飞了过来,奶奶随后也跟着飞了上来。这一切都是一眨眼间发生的,我一点也没有夸张。在我的感觉里她们就是一先一后飞上来的,因为我真的没看到她们一步一步地朝山坡上爬,就那么忽悠一下都回到了山坡上的坑洼洼里。
东面西面的枪声突然间都停歇了,显然敌人也被奶奶惊呆了。奶奶的头发披散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解开二娘身上的绳子对胡小个子说:“把这个骚狐狸背上快跑。”
二娘昏迷不醒,可能是让刚才的场面吓晕了,也可能是流血过多昏过去了。胡小个子身高力大,二话不说把二娘扛在肩上就朝后山跑了下去。奶奶对其他人吼道:“都滚,还等死哩?”
伙计们跟在胡小个子后面也朝后山跑去。奶奶则趴在洼沿上朝东面打几枪,朝西面打几枪。我没有跑,我不能离开奶奶,离开了她我就成了没有依靠的羊羔子,跟着她哪怕在枪林弹雨中我也觉着像是躲在窑洞里避雨。奶奶在百忙中踹了我一脚,正踹在我的膝盖上,我的膝盖像是被铁锤敲了一下,疼得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还不滚,等死呢?快跟上他们走。”
“我不走,我要跟你走呢。”
敌人的火力被奶奶吸引了过来,这个位置是个死角,枪弹对我们威胁不大。奶奶顾不上搭理我,又朝东面山坡上打了两枪,有人惨叫,有人咒骂,估计有人被奶奶打中了。这时候大掌柜跟剩下的伙计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一头栽倒喘了几口气翻身爬过来又开始朝敌人开枪。奶奶则拉着我朝后山跑了下去。
跑上一道山梁,胡小个子他们都趴在山梁上。这道山梁比刚才的山坡高,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东面西面山坡上敌人正在朝掌柜的他们冲击。奶奶骂道:“狗日的干趴着看热闹哩?咋不打?”
胡小个子说:“等你哩,怕伤了你。”
奶奶说:“现在伤不着了。快打,掩护他们退下来。”
于是伙计们就又开始朝正在冲击的敌人开火。我们这帮伙计有个长处,个个枪法都好,这阵占据了有利地形,趴稳了打枪,敌人立刻有了死伤,起身朝大掌柜他们冲击的敌人纷纷倒地,剩下的像受惊的骡马蹦蹦跳跳地跑回了他们的阵地。大掌柜他们趁机朝我们跑了过来,越过了山洼洼跑到了山梁上。他们一跑上来我们就开始撤离。胡小个子又背起了二娘。奶奶领头朝山下面跑。我紧紧跟在她的后面。其他人也都跟了上来。前面又是一座高山,奶奶没有爬山,却沿着山腰的一条小路绕进了丛林之中。丛林非常绵密,行走在里头不时有树枝藤蔓扫在人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痛。我们默不作声,一直朝山林深处钻行。胡小个子终于背不动了,把二娘从背上卸下来骂道:“这婆娘看着不胖嘛,分量咋这重?换个人。”
奶奶冷冷地说:“让黑骡子自己背上。”
大掌柜尴尬地过去扶住软耷耷的二娘。二娘的血顺着裤腿流了下来,在地上洇成了一摊殷红。奶奶过去扯开她的裤子。胡小个子他们凑过来看伤口。掌柜的骂他们:“狗日的,看啥哩?回去看你老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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