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茶,非常道_林清玄【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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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的意思是含德最厚的人,可以和天真的婴儿相比。蛇虫蜜蜂都不螫他,凶鸟猛兽也不攻击他。他的筋骨虽然柔弱,小拳头却握得很紧。他虽然还不知道男女交合的事,小鸡鸡却常常勃起,这是他精气充满的缘故。他虽然整日啼哭却不会喑哑,这是他血气柔和的缘故。知道柔和的道理,就合于常道,了解常道就会清明,这对养生是吉祥的。如果反过来用欲望的心来支使气力,便是逞强,逞强壮大则开始衰败老去,这种不合乎道的事物,很快就会消逝。

  娇嫩的春天到了极致,就是暴烈的夏季;温柔的秋日到了顶点,便是肃杀的冬季。

  初恋的情侣仿佛刚发芽的春叶,然后叶子绿了,受尘世的污染,叶子老了,总被雨打风吹而凋零。

  想为天下苍生奉献的初发心,因为名利而僵化了,因为尘世的风雨而折断,成为满目肃然、自己看了都厌憎的老人。

  这天下,竟没有如初的嫩芽,没有长存的春天,没有永恒的恋情,没有不老的心。我看着菩提树的新芽转成红叶,内心总会有一种悲情。

  渴望循着记忆的丝线,重新去编织自己曾有的那春天一样的童心,那未受挫折之前对永恒之爱纯净的信念,那犹如拉满弓弦射出的愿与苍生共悲喜的少年情怀。

  俱往矣!俱远矣!

  于是我回到安全岛上,看一些新芽的初生与变化,看那叶尖上昨夜晶明的露珠和婴儿的泪珠,在阳光下丝丝飞去。就把握这纯净、清明、欢喜的一刻吧!

  我想到唐朝诗人李贺写的一句诗,自己配了一副对联摆在案上:天若有情天亦老,情如无憾情补天。

  从前,曾有朋友送我菩提树的嫩芽烘焙的茶,我名之为“菩提茶”,喝的时候心里总会浮出菩提树的样子,那清淡的菩提茶,使我思及自己最初的心,希望以那最初的心,来补缀日渐老去的岁月。

  菩提茶要取最嫩的叶子,其他茶亦然。我从前不能深知,常常生起疑惑,为什么最嫩的茶叶有味,老壮的茶叶反而无味?古代把茶叶分为小芽、中芽、紫芽、白合、乌带五种。小芽,又叫鹰爪、雀舌、谷粒,是最好的茶。

  中芽,又叫“一枪一旗”或“一枪二旗”,即中心一芽,外有一或二片稍卷的小叶。

  紫芽,即叶转紫色。

  白合,是中一小芽,外包两大叶。

  乌带,是带蒂的叶。

  要制最好的茶要用小芽,紫芽之后,为行家所不喜。长成“白合”与“乌带”都算是劣茶了。

  现在我知道答案了,唯有新长成的叶芽具有最圆满的质地,它既未污染,也不失去,这是为什么最细小的叶芽滋味最好,也是老子说要回归婴儿的原因了。

  生命所经验的历程,我们都回不去了,我们难以回归婴儿,因为我们有情,而“天若有情天亦老”!幸而,我们可以常常喝到鹰爪、雀舌、谷粒、一枪一旗的新茶,稍稍可以无憾,如果在老去的每一天,都能毫无遗憾地生活,那也就好了。

  我喝春茶时,看春天的新叶长出来,一天天地变化着,就会觉得老子的“圣人皆孩之”是个警句,“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则近于禅心了。

  可叹的是,少年的人都没有这种警觉,白居易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少年人称他“老头子”,回家就写了一首诗《戏答诸少年》:

  愧我长年头似雪,饶君壮岁气如云。

  朱颜今日虽欺我,白发他时不放君。

  朱颜会消失,白发不会放过我们的。且让我们一起饮茶吧!让我们的心像茶叶初生尚未舒卷那样,那时节我们既不为成功失败挂怀,也不为男女之情忧心,更不为人生的长路而心情惆怅。

  那时,我们只是笑,并在笑中看见光。

  茶香一叶(1)

  在坪林乡,春茶刚刚收成结束,茶农忙碌的脸上才展开了笑容,陪我们坐在庭前喝茶,他把那还带着新焙炉火气味的茶叶放到壶里,冲出来一股新鲜的春气,溢满了一整座才刷新不久的客厅。

  茶农说:“你早一个月来的话,整个坪林乡人谈的都是茶,想的也都是茶,到一个人家里总会问采收得怎样?今年烘焙得如何?茶炒出来的样色好不好?茶价好还是坏?甚至谈天气也是因为与采茶有关才谈它,直到春茶全采完了,才能谈一点茶以外的事。”听他这样说,我们都忍不住笑了,好像他好不容易从茶的影子走了出来,终于能做一些与茶无关的事情,好险!

  慢慢地,他谈得兴起,连一斤三千元的茶也拿出来泡了,边倒茶边说:“你别小看这一斤三千元的茶,是比赛得奖的,同样的品质,在台北的茶店可能就是八千元的价格。在我们坪林,一两五十元的茶算是好茶了,可是在台北一两五十元的茶里还掺有许多茶梗子。”

  “一般农民看我们种茶的茶价那么高,喝起来又是慢条斯理,觉得茶农的生活满悠闲的,其实不然,我们忙起来的时候比任何农民都要忙。”

  “忙到什么情况呢?”我问他。

  他说,茶叶在春天的生长是很快的,今天要采的茶叶不能留到明天,因为今天还是嫩叶,明天就是粗叶子,价钱相差几十倍,所以赶清晨出去一定是采到黄昏才回家,回到家以后,茶叶又不能放,一放那新鲜的气息就没有了,因而必须连夜烘焙,往往工作到天亮,天亮的时候又赶着去采昨夜萌发出来的新芽。

  而且这种忙碌的工作是全家总动员,不分男女老少。在茶乡里,往往一个孩子七八岁时就懂得采茶和炒茶了,一到春茶盛产的时节,茶乡里所有孩子全在家帮忙采茶炒茶,学校几乎停顿,他们把这一连串为茶忙碌的日子叫“茶假”——但孩子放茶假的时候,比起日常在学校还要忙碌得多。

  主人为我们倒了他亲手种植和烘焙的茶。一时之间,茶香四溢。文山包种茶比起乌龙还带着一点溪水清澈的气息,乌龙这些年被宠得有点像贵族了,文山包种则还带着乡下平民那种天真纯朴的亲切与风味。

  主人为我们说了一则今年采茶时发生的故事。他由于白天忙着采茶、分茶,夜里还要炒茶,忙到几天几夜都不睡觉,连吃饭都没有时间,添一碗饭在炒茶的炉子前随便扒扒就解决了一餐,不眠不休的工作只希望今年能采个好价钱。

  “有一天采茶回来,马上炒茶,晚餐的时候自己添碗饭吃着,扒了一口,就睡着了,饭碗落在地上打破都不知道,人就躺在饭粒上面,隔一段时间梦见茶炒焦了,惊醒过来,才发现嘴里还含着一口饭,一嚼发现味道不对,原来饭在口里发酵了,带着米酒的香气。”主人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我却听到了笑声背后的一些辛酸。人忙碌到这种情况,真是难以想象,抬头看窗外那一畦畦夹在树林山坡间的茶园,即使现在茶采完了,还时而看见茶农在园中工作的身影,在我们面前摆在壶中的茶叶原来不是轻易得来。

  主人又换了泡新茶,他说:“刚喝的是生茶,现在我泡的是三分仔(即炒到三分的熟茶),你试试看。”然后他从壶中倒出了黄金一样色泽的茶汁来,比生茶更有一种古朴的气息。他说:“做茶的有一句话,说是‘南有冻顶乌龙,北有文山包种’,其实,冻顶乌龙和文山包种各有各的胜场,乌龙较浓,包种较清;乌龙较香,包种较甜,都是台湾之宝!可惜大家只熟悉冻顶乌龙,对文山的包种茶反而陌生,这是很不公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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