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茶,非常道_林清玄【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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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阴香作帐,花径落成堆。

  景物残三月,登临怆一杯。

  重游难自克,俯首入尘埃。

  我们读惯了风流潇洒的杜牧,再回首看他的《茶山》,可以看出诗人也有静观自得的一面,“泉嫩黄金涌,芽香紫璧裁”,可以看到茶叶的珍贵,而赶着把新茶进贡的马骑,疾驰像奔雷一样。“舞袖岚侵涧,歌声谷答回。磐音藏叶鸟,雪艳照潭梅”,我每次在产制高山茶的茶区,想到这几句诗,就觉得更为亲切。“茶称瑞草魁”,是的,从杜牧的时代,茶叶已经是一切草里面最珍贵的了。

  唐宋八大家里,比较严肃的是柳宗元,他的诗作中几乎没有提过饮酒的事,不过在他的名作《始得西山宴游记》里有一段,也可以当作诗文观之:

  始得西山宴游记

  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

  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

  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

  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为类。

  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

  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

  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

  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

  而犹不欲归。

  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

  从这段诗文看来,陆游、苏东坡的文风可能都受到柳宗元的影响,这一段也是唐朝散文极优美的一段,醉倒的诗人在西山顶上的夕阳余辉中,不想回家了,想象自己与万物合为一体,这可能是醉酒的最高境界了。

  柳宗元是个生活诗人,他被贬到南方时过的是农家生活,种柳树、种柑橘:

  晓耕翻露草,夜傍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比较不为人知的是,他不只自己种茶,还亲自焙茶、采茶哩!

  竹间自采茶

  芳丛翳湘竹,零露凝清华。

  复此雪山客,晨朝掇灵芽。

  蒸烟俯石濑,咫尺凌丹崖。

  圆方丽奇色,圭璧无纤瑕。

  呼儿爨金鼎,余馥延幽遐。

  涤虑发真照,还源荡昏邪。

  犹同甘露饭,佛事薰毗耶。

  咄彼蓬瀛侣,无乃贵流霞。

  柳宗元自己采茶制茶,泡来喝了,觉得茶可以洗涤尘虑,使人发起真实的观照,还能令人去除昏沉之思回到本心,茶就像甘露的饭,喝茶也像是经过佛事的熏陶了,那看来不怎么样的山顶海边的植物,比流霞还要珍贵呀!

  柳宗元写的“甘露饭”,使我想到在古代文学家笔下,味道甘洌、晶莹透明的露水称为甘露,有不可多得的意思,汉武帝为了每天喝甘露,甚至在长安未央宫内建造一座深入云霄的高台,上面放一个玉杯,“有铜仙人掌擎玉杯,以取云表之露”,称为“承露台”。汉武帝每天喝云上的露水,深信可以长生不老。

  汉代的文学家东方朔因此把“甘露”称为“天酒”,说人只要每天喝五斗天酒,便能长生不老。屈原的《离骚》也如此咏叹过:“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所以,善饮茶的人是多么幸福,如果能有好茶好水,每天都是在喝甘露、饮天酒,虽不能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也可以身心轻安,有琉璃一样的思维。

  唐朝诗人韦应物也曾写过许多饮酒的名句:“俯饮一杯酒,仰聆金玉章;”“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我们选一首他的名诗《寄全椒山中道士》,再读他的《喜园中茶生》比较看看:

  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喜园中茶生

  性洁不可污,为饮涤尘烦。

  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原。

  聊因理群余,率尔植荒园。

  喜随众草长,得与幽人言。

  诗人的心是多么细腻呀!因为感受到寒流来袭,想到山中的朋友,希望提一壶酒去安慰山中的朋友,于风雨中对饮,可是空山满是落叶,要如何才能找到通往朋友居处的小路呢?他写茶,茶的性情纯净,喝了可以洗涤烦恼,而茶之所以有灵味,是出自山林的本质。“我随意种在荒草园里,没想到茶和草都长得很好,真是令人惊喜,这种惊喜只有细腻的人才会懂,也只有向细腻的朋友去说呀!”能够真心对待朋友的人,不论是饮酒喝茶都能细腻地待人,这是粗俗者万万不能理解的。写过“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名句的唐朝诗人钱起,虽没有留下酒诗,但他有一首茶诗也为人传诵:

  长孙宅与郎上人茶会

  偶与息心侣,忘归才子家。

  玄谈兼藻思,绿茗代榴花。

  岸帻看云卷,含毫任景斜。

  松乔若逢此,不复醉流霞。

  与已经止息烦恼的朋友,在才子的家里喝茶聊天,绿色的茶取代了艳红的榴花,看着美丽的风景,如果有人逢此情境,便不会再被流霞所迷醉了。流霞,是黄昏变幻万端的晚霞,被认为是最美的景色,但与心灵高洁的道侣、有才华的朋友,品饮茗茶,谈玄论道相比,流霞之美实在不算什么了。钱起在这里说了一个重要的观点:“好茶要和好朋友分享。”

  唐朝另一位重要诗人刘禹锡,他的“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竹枝词》)以及“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几乎爱诗的人没有不会背诵的。但是刘禹锡留下一首很好的饮茶诗却少人知道:

  西山兰若试茶歌

  山僧后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

  宛然为客振衣起,自傍芳丛摘鹰嘴。

  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沏下金沙水。

  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

  悠扬喷鼻宿酲散,清峭彻骨烦襟开。

  阳崖阴岭各殊气,未若竹下莓苔地。

  炎帝虽尝未解煎,桐君有篆那知味。

  新芽连拳半未舒,自摘至煎俄顷余。

  木兰沾露香微似,瑶草临波色不如。

  僧言灵味宜幽寂,采采翘英为嘉客。

  不辞缄封寄郡斋,砖井铜炉损标格。

  何况蒙山顾渚春,白泥赤印走风尘。

  可知花蕊清冷味,须是眠云跋石人。

  我非常喜欢这首诗,刘禹锡向以短诗传世,这首诗在他的诗作中算是巨作了,而他写饮茶的境界是那么优美,而且给茶叶极高的评价。例如他说茶的香味悠扬喷鼻,可以使隔日的宿醉消散,能够全身清明、彻入骨髓、打开烦恼的胸襟(“悠扬喷鼻宿酲散,清峭彻骨烦襟开”)。

  前面我曾提到屈原的“木兰露”典故,刘禹锡给茶的评价还胜过木兰露,他说木兰沾露的香只能与茶“微似”,而瑶草在水波上的颜色也比不上茶叶的好看。什么样的人可以品出茶的真味呢?那必须是睡在云上,在石头上写字题跋的人(“眠云跋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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