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生命的历程变成怎样,我们每天每天都要含笑开放,让香气飘扬呀!"——看着老人的笑,我心里这样想着.
平常的水果
朋友从美国回来,我问他:"这次最想做的是什么?""如果能吃到杨桃、莲雾、释迦、甘蔗、柿子、批把就心满意足了."我说:"这简单,但现在是秋天,恐怕吃不到莲雾和枇杷了."接下来的许多天,我们开着车在台北寻找水果,当我们买到杨桃的时候,朋友迫不及待就在街边吃了起来,他的脸皱成一团,显然杨桃是很酸的,可是他脸上的喜悦满足却令人感动.
朋友说:"我在国外时,做梦都几次梦见自己是在吃杨桃,醒来时才知道那就是乡愁呀!"
后来,我们一起吃了释迦和甘蔗,又在夜市买到许久未见的红莲雾,每次看朋友陶醉的样子,我就想到这些只是平常的水果,但却象征了故乡最可贵的部分,仿佛饱含了叫作"故乡"的汁液,可以治思乡的疾病.
朋友出国以后,我时常去市场买这些平常的水果,吃着吃着,就会思想起朋友那喜悦满足的表情,那些平常的水果也就有了非常深刻美好的滋味.
小红西瓜
买到一种小如垒球的西瓜,皮色翠绿、果肉深红、清凉胜雪、滋味如蜜.
像我这么喜欢吃西瓜的人,每次看到有新的西瓜品种,总会迫不及待地买来吃,每次吃总有一些惊喜.二十年前第一次吃到黄肉的小玉西瓜、十五年前第一次吃到澎湖西瓜、十三年前第一次吃到无子西瓜的情景,都还历历如在目前.
在二十年前,台湾的人大概也难以相信我们的水果会有这么大的改良,我们在市场上看到的芭乐、莲雾、木瓜、杨桃、梨子、柚子、哈密瓜、芒果、荔枝、番茄等等,几乎没有一种不是改良的结果,并且样样都很好吃.
就好像小红西瓜,从前的人一定难以相信红西瓜可以这样小巧,这样好吃,而且一年四季都有.
我每次出国,最想念台湾的就是水果,在回台湾的飞机上,只要想到水果摊那红红绿绿的美丽画面,感觉就要醉了.
吃小红西瓜的时候——这西瓜的名字叫红菱——我不禁感恩那些为品种改良而奉献心力的人,有了这种感恩之情,感觉西瓜的滋味更鲜美、更元气淋漓了.
太麻里枇杷
朋友从台东的太麻里来,送我一盒批把,只因我闲聊时说过我喜欢吃枇杷,他就不远千里送来了.
我会喜欢吃枇杷,是和我的外祖母有关.住在溪洲的外祖母家,从前种了许多批把、柿子、荔枝,小时候,外祖母经常亲手剥给我吃,从此这三种水果深植我心,每一次吃,就会想起最疼我的外祖母,也会想念外祖母家的批把、柿子、荔枝.
朋友说:"太麻里的枇杷,乃是全台湾最好的枇杷."果然,太麻里杷杷泛出浅浅的金黄色,饱满而肥壮,吃在口中,水气淋漓,清香袭脑.我感慨地对朋友说:"能种出这么好吃的枇杷,那士地是值得跪下来顶礼赞叹的呀!"
经过了很久很久,我每次在市场看到批把,就会想起太麻里的山地朋友,觉得友谊也是金色的,那友谊的金色,像枇杷,也像阳光.
我吃枇杷、柿子、荔枝的时候,依然会想念我的外祖母,就觉得亲情与美好的回忆也是金色的.
那金黄的回忆之河,是批把的金,也是阳光的金.
金煌芒果
我在市场里,买到一个芒果,竟有三斤多重,全身金黄泛着红光,那颜色就像黄昏衬着夕阳的晚霞.
那种超级芒果,名字叫作"金煌".
金煌芒果不只是颜色与形状好,还有着特殊的香气,混合了香蕉、木瓜与蜂蜜的香气,吃起来口感细腻而甜美.
我时常吃金煌芒果,只是没买过这么大的.
晚餐过后,我把家人叫来围在桌边,用一个非常美丽的盘子盛着那个金煌芒果,切芒果的时候我有一种庄严喜悦的心,因为在这辈子,我还没有切过这么大的芒果.
我边切边想:到底有什么方法,可以使一个三斤重的芒果不掉落在地上?这么大的芒果,是什么样的人种出来的,
听说"金煌"这种超大的芒果,是六龟一位年老的果农配种成功的,他取了几十个名字都觉得不妥,最后用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叫作"黄金煌".
唉!黄金煌,天生要种好芒果的名字呀!
金煌芒果真是很好吃.
砖隙的番茄树
阳台砖头的缝隙中长出一株小小的番茄树,不知道是风或小鸟带来的种子?
番茄树从春天时奋力长大,到了夏天就结出与砖块同颜色的果实.
我把番茄摘下来吃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甜美之感,想到因缘的奇妙和种子的不可思议,树和人是多么相像,只要有好的因缘与好的意志力,即使在最贫瘠的土地,也能开花结果.
选择肥沃的地方生长,在人生中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培养好的种子、有生长的意志则是可遇和可求的.
玫瑰奇迹
有一天,突然兴起这样的念头:到台北我曾住过的旧居去看看!于是冒着满天的小雨出去,到了铜山街、罗斯福路、安和路,也去了景美的小巷、木栅的山庄、考试院旁的平房……
虽然我是用一种平常的态度去看,心中也忍不住波动,因为有一些房于换了邻居,有的改建大楼,有的则完全夷为平地了,站在雨中,我想起从前住在那些房子中的人声笑语,如真如幻,如今都流远了.
我觉得一个人活在这个时空里,只是偶然的与宇宙天地擦身而过,人与人的擦身是一刹那,人与房子的擦身是一眨眼,人与宇宙的擦身何尝不是一弹指顷呢?我们寄居在宇宙之间,以为那是真实的,可是暮然回首,发现只不过是一些梦的影子罢了.
我们是寄居于时间大海洋边的寄居蟹,踽踽终日,不断寻找着更大、更合适的壳,直到有一天,我们无力再走了,把壳还给世界.一开始就没有壳,到最后也归于空无,这是生命的实景,我与我的肉身只是淡淡地擦身而过.
我很喜欢一位朋友送我的对联,他写着:
来是偶然,
走是必然.
每天观望着滚滚红尘,想到这八个字,都使我怅然!
可是,人间的某些擦肩而过,是不可忽视的,如果有情有义又有天真的心,就会发现生命没有比擦肩而过的一刻更美的.
我们在生命中的偶然擦肩,是因缘中最大的奇迹.世界原来就是这样充满奇迹,一朵玫瑰花自在开在山野,那是奇迹;被剪来在花市里被某一个人挑选,仍是奇迹;然后带着爱意送给另一个人,插在明亮的窗前,仍是奇迹.
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对一朵玫瑰而言,生死虽是必然,在生与死的历程中,却有许多美丽的奇迹.
人生也是如此,每一个对当下因缘的注视,都是奇迹.
我在从前常买花的花店买了一朵鹅黄色的玫瑰,沿着敦化南路步行,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微笑致意,就好像送玫瑰给他们一样.
我不可能送玫瑰给每一个人,那么,就让我用最诚挚的心、用微笑致意来代替我的玫瑰吧!我们在生命中的每一个相会也是偶然的擦肩而过,在我们相会的一弹指,我深信那就是生命最大、最美、最珍贵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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