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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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父亲的口头禅"提得起来,就是我们的",现在已经轮到妈妈说了.

  对于父母亲的爱,我们也是"提得起来,就是我们的",趁还提得动,行李箱还有空间,就多塞一点爱进去吧!

  故乡的水土

  第一次出国,妈妈帮我整行李,在行李整得差不多的时候,她突然拿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里面装着黑色的东西.

  "把这个带在行李箱里,保佑旅行平安."妈妈说.

  "这是什么密件?"

  妈妈说:"这是我们门口庭抓的泥土和家里的水.你没听说旅行如果会生病,就是因为水士不服,带着一瓶水土,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就不会水土不服了."妈妈还告诉我,这是我们闽南人的传统,祖先从唐山过台湾时,人人都带着一些故乡的泥土,一点随身携带、一点放在祖厅、一点撒在田里,因为故乡水土的保佑才使先人在蛮荒之地,垦出富庶之乡.

  此后,我每次出门旅行,总会随身携带一瓶故乡的水土,有时候在客域的旅店,把那瓶水土拿出来端详,就觉得那灰黑色的水土非常美丽,充满了力量.

  故乡的水土生养我们,使我们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即使漂流万里,在寂寞的异国之夜,也能充满柔情与壮怀.

  那一瓶水土中不仅有着故乡之爱,还有妈妈的祝福,这祝福绵长悠远,一直照护着我.

  与太阳赛跑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看到天边的夕阳正要沉落,晚霞一道一道从山谷升起.

  "我要和太阳赛跑,要在太阳没有下山以前跑回家."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说.

  然后,我拔足狂奔,一刻也不停歇地跑回老家的三合院.我站在大厅的红门外时,夕阳还露出最后的一角,迷离的光影映着红门上的狮头钢扣.

  我安静地站在厅前,看夕阳一分一分地沉到山的背面,心里涨满了感动,跑进厨房对正在生火炊饭的母亲说:"我跑赢太阳了,我跑赢太阳了."接下来,我的小学时代几乎都是在与太阳赛跑,在夕阳未落前返家,欣赏着蕉园上那绝美的落日.我对生命的美感就是从那时有的,我觉得如果不比时间跑快一步,就没有空间、也没有心情享受落日的美景了.

  只是,生命的悲情是,我们自以为比时间快一步,但岁月也很快地被时光掩埋.

  对人生高远的目标,虽然我们也曾像与太阳赛跑时一样地奔赴前程,有时站在红门前微笑,以为赢过了什么,但夕阳总是在我们微笑时,依然沉落.

  当然,如果我们悲哭,它还是要沉落的.

  因此,任何的奔赴与企求都带着一些虚妄的本质吧!还不如回到这当前的一刻,以全身心投注于每一个变化之中,在因缘的变化中顺应、无憾、欢喜.

  到了四十岁,可能说不出"我跑赢太阳了"这样有豪情的话.

  但是,每天我起床的时候,对着镜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的影像说:"晦!让我们今天来为生命创造一点什么吧!"

  每天,都含着笑意,来与宇宙时空的无情、与岁月生命的多变,共同运转,那么在大化中,也会有江上明月,山间清风,岸边垂柳那样的美景,不断地映现.

  我,宁与微笑的自己做拍档,不要与烦恼的自己同住.

  我,要不断地与太阳赛跑!不断穿过泥泞的田路,看着远处的光明.

  西瓜偎大边

  我打电话给妈妈,请她趁暑假,带孙子到台北来走走.

  妈妈一面诉说台北的环境使她头昏,而且天气又是如此燠热,一出远门就不舒服.

  然后一面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而且,前几天才问到腰,刚刚你大哥才带我去针灸回来哩!"

  "闪到腰?是不是又去搬粗重的东西?"我着急地问.

  大概是听出我话里的焦虑,妈妈说:"没什么要紧,可能是上次闪到腰的病母还在呀!"

  "什么病母?"这是我首次听到的名词,一边问,一边想起一年前,母亲为了拉开铁门,由于铁门门卡住,她太用力,腰就问到了,数月以后才好.

  我的妈妈是典型传统的农村妇女,从少女时代就养成勤俭、事必躬亲的习惯,一直到现在,只要她能做的事,绝不假手他人.甚至到现在,她还每天亲手洗衣服,我们也劝不动她,只有在闪到腰那一阵子,她才肯休息.

  "病母就是闪到腰以后,时常会记住一个地方曾经闪过,就会记在脑子里,然后就很容易在同一个地方门到,就是病母."妈妈还告诉我,病母虽是无形的,但"看一个影,生一个子",就会制造出有形的病痛来,总要很久才会连根拔除,到病母拔除的时候,就是"打断手骨颠倒勇"的时候.

  妈妈是很乐观的人,她说:"这一次,我把病母也抓出来治一治."台语所说的病母,使我联想到另外一句台语叫作"西瓜偎大边",一般人都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趋炎附势,投靠有权势的一边,其实,这句话原来的意思是,像西瓜这样的水果,身体好的人愈吃愈补,身体虚的人愈吃愈虚.

  因此,在农村里,我们如果遇到身体虚的人爱吃西瓜,就会劝他"西瓜偎大边","半瞑呷西瓜,会反症";如果遇到身体好的人担心西瓜太凉,我们也劝他:"西瓜偎大边,像你这么勇,吃西瓜有什么要紧?"

  问题不在西瓜上面,问题是在身体,听说西瓜凉冷而导致不敢吃西瓜的人,就是本末倒置了.

  在我们台语的母语里,早就知道心的力量很大,因此在遭遇到团境的时候,经常教我们应该回来观照自己的心,而不要去怨恨环境的不顺,例如"昧晓驶船,嫌溪窄"(不会驾船的人通常不会反省自己驾船的技术,反而怨怪溪流太窄)."家已担肥,不知臭"(挑粪的人,久而不闻其臭)."是不是,问家己"(事情的是非对错,要先反问自己,再责问别人).

  并且,我们还应该时常放下自己的悲观情绪,克服心灵的盲点,口为环境的现象是与心的现象对应的,例如:

  "窜惊窜遇到."(愈担心的事就愈容易遇见.)

  "昧晓剃头,偏遇着胡须的."(不太会剃头的师傅,往往诲遇到大胡子的客人.)"屎紧,裤头搁扑死结."(急着大便的时候,裤头往往打着死结.)这些语言虽然粗俗,但很有生命力,与禅宗所讲的"心净则国土净""息心即是息灾"意思是相通的.

  在心理学上,有一种系数叫作"乐观系数"或"悲观系数",这种系数的力量占实际现象的百分之二十.就是说,如果一个人有乐观的心,他比平常会多百分之二十的机率遇到开心的事;反之,如果一个人心情"郁卒",也会比平常人多百分之二十的机率遇到痛苦的事.这不就是"病母"吗?不就是"西瓜偎大边"吗?我们如果要开开心心过日子,那非得先有一个欢喜的心不可,老祖母不是教过我们"坐乎正,得人疼"吗?

  要有欢喜心,一则不要太执著,对自己的习性要常放下,老先觉们时常教我们"无鱼,虾也好""一兼二顾,摸蛤兼洗裤;有就摸蛤,无就洗裤""这溪无鱼,别溪钓".

  一个人如果老是放不下,"一脚户定内,一脚户定外"(一脚在门槛里面,一脚在门槛外面);或者"柄惊死,放惊飞"(抓着鸟不放,捏太紧怕它死了,放了又怕飞走),那日子就会很难过,就会"烧瓷的吃缺,织席的困椅"(烧瓷器的人用破的碗,织草席的却睡在椅子上)"裁缝师傅穿破衫,做木的师傅没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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