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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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我总是感谢那些卖花的人,他们和我原来都是不相识的,因为有了花魂,我们竟可以在任何时地有了灵犀一点,小小的一把花想起来自有它的魁力.

  当我们在随意行路的时候,遇到卖花的人,也许花很少的钱买一把花,有时候留着自己欣赏,有时候送给朋友,不论怎么样处理,总会值回花价的吧!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一日

  菊花羹与桂花露

  有一天到淡水去访友,一进门,朋友说院子里的五棵昙花在昨夜同时开了,说我来得不巧,没有能欣赏昙花盛放的美景.

  "昙花呢?"我说.

  朋友从冰箱里端出来一盘食物说:"昙花在这里."我大吃一惊,因为昙花已经不见了,盘子里结了一层霜.

  "这是我新发现的吃昙花的方法,把昙花和洋菜一起放在锅里熬,一直熬到全部溶化了,加冰糖,然后冷却,冰冻以后尤其美味,这叫做昙花冻,可以治气喘的."我们相对坐下吃昙花冻,果然其味芳香无比,颇为朋友的巧思绝倒,昙花原来竟是可以这样吃的?

  朋友说:"昙花还可以生吃,等它盛放之际摘下来,沾桂花露,可以清肝化火,是人间一绝,尤其昙花瓣香脆无比,没有几品可以及得上.""什么是桂花露?"我确实吓一跳.

  "桂花露是秋天桂花开的时候,把园内的桂花全摘下来,放在瓶子里,当桂花装了半瓶之后,就用砂糖装满铺在上面.到春天的时候,瓶子里的桂花全溶化在糖水里,比蜂蜜还要清冽香甘,美其名日‘桂花露’."

  "你倒是厉害,怎么发明出这么多食花的法儿?"我问他.

  "其实也没什么,在山里往得久了,这都是附近邻居互相传授,听说他们已经吃了几代,去年挂花开的时候我就自己尝试,没想到一做就成,你刚刚吃的昙花冻里就是沾了桂花露的."

  后来,我们聊天聊到中午,在朋友家吃饭,他在厨房忙了半天,端出来一大盘菜,他说:"这是菊花羹."我探头一看,黄色的菊花瓣还像开在枝上一样新鲜,一瓣一瓣散在盘中,怪吓人的——他竟然把菊花和肉羹同煮了.

  "一般肉羹都煮得太浊,我的菊花羹里以菊花代白菜,粉放得比较少,所以清澈可食,你尝尝看."

  我吃了一大碗菊花羹,好吃得舌头都要打结了,"你应该到台北市内开个铺子,叫做‘食花之店’,只要卖昙花冻,桂花露、菊花羹三样东西,春夏秋冬皆宜,包你赚大钱."我说.

  "我当然想过,可是哪来这么多花?菊花羹倒好办,昙花冻与桂花露就找不到材料了,何况台北市的花都是下了农药的,不比自家种,吃起来安心."然后我们谈到许多吃花的趣事,朋友有一套理论,他认为我们一般吃植物只吃它的根茎是不对的,因为花果才是植物的精华,果既然可以吃了,花也当然可食,只是一般人舍不得吃它."其实,万物皆平等,同出一源,植物的根茎也是美的,为什么我们吃它呢?再说如果我们不吃花,第二天,第三天它也自然的萎谢了;落入泥土,和吃进腹中没有什么不同.

  "我第一次吃花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那时和母亲坐计程车,有人来兜售玉兰花,我母亲买了两串,一串她自己别在身上,一串别在我身上,我想,玉兰花这样香一定很好吃,就把花瓣撕下来,一片一片的嚼起来,味道真是不错哩!母亲后来问我:你的花呢,我说:吃掉了.母亲把我骂一顿,从此以后看到什么花都想吃,自然学会了许多吃花的法子,有的是人教的,有的自己发明,反正是举一反三."你吃过金针花没有?当然吃过,但是你吃的是煮汤的金针花,我吃过生的,细细的嚼能苦尽回甘,比煮了吃还好."

  朋友说了一套吃花的经过,我忍不住问:"说不定有的花有毒哩?"他笑起来,说:"你知道花名以后查查字典,保证万元一失,有毒的字典里都会有."

  我频频点头,颇赞成他的看法,但是我想这一辈子我大概永远也不能放胆的吃花,突然想起一件旧事,有一次带一位从英国来的朋友上阳明山白云山庄喝兰花茶,侍者端来一壶茶,朋友好奇地掀开壶盖,发现壶中本来晒干的兰花经开水一泡,还像栩栩如生,英国朋友长叹一口气说:"中国人真是无恶不作呀!"对于"吃花"这样的事,在外国人眼中确是不可思议,因为他们认为花有花神,怎可那样吃进腹中.我当时民族自尊心爆炸,赶紧说:吃花总比吃生牛肉、生马肉来得文明一点吧!

  可见每件事都可以从两面来看,吃花乍看之下是有些残忍,但是如果真有慧心,它何尝不是一件风雅的事呢?连中国人自认最能代表气节的竹子,不是都吃之无悔吗?同样是"四君子"的梅、兰、菊,吃起来又有什么罪过呢?

  ——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三日

  耕云·望云·排云

  弟弟从阳明山上下来,手舞足蹈地谈起他们要到学校去看电影的一幕.

  那是夏日黄昏的好天气,一大群年轻人三三两两相约去看电影,满天满地都是人与山树的好景,忽然有一个学生看到天上的不明飞行物体——报上称为"幽浮"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二,他惊诧地叫唤起来,天空中一共有十二个缓缓移动,闪耀着金光,排成一列的星星.

  "飞碟,飞碟",有人这样说起来,所有的年轻人全停下脚步,或坐或立的看天空中的异象,一千多个学生在山上抬首望天,静静地看着十二个"幽浮"闪耀着光亮,一直到半小时以后金光全部消失才散去.

  那一场免费的电影当然是没有看成了,可是大家却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离开,揣测着天空,揣测着大地,揣测着自然.或许那些幽浮沉入记忆,永远难以断出它是些什么东西,但是在抬头望天那一刹那,人与自然便有了一种无形的连接.

  弟弟说的简单故事,却使我惊醒到我们这些住在都市的人真是远远离开自然了,不要说春天在禾田里散散步,夏夜在庭前院后捕萤火虫,秋季去看满山黄叶,冬晨去钓鱼这些往事了,甚至连夜里看看星星,白天望望幻变的天色也仿佛远远不可得了.

  有一次我工作累了,睡到一半醒来,发现满屋都是金光,以为天已经大亮,推窗一望,才知道原来是中夜,十五的圆月高高挂在天空,把大地照耀得如同白日.往昔月白风清的晚上,我们常在庭前听大人说故事,而时光变易,我们竟然连月圆都不知道,这样想时,我在院子里坐了一夜,有一种羞愧,还有一点乡愁.

  后来我到澎湖的一个大仓岛去,岛上都是平房,居民长久以来与大海建立了很好的情感,也与大地共同呼吸,同歌共唱.白天,我什么事都不做,就和渔民出海,躺在船上看天空变换的云彩;夜里没有活儿干的时候,岛上又没电,我们每夜就着星光喝米酒配花生,看着星月,看着天空,看着逐渐昏暗闪着萤光的大海,并且遥望在远处对岸的白沙岛;灯一盏盏的灭去,直到森然地显出岛的原形才睡去,我深深地感到了大地之美,以及大地对我们的生养之情.

  我便开始有心地留意着自然,有一次在阿里山的寺庙里,寺庙是平凡的,可是因为它题上"耕云寺"几个字就变得不俗了.后来在屏东的深山里看到一间红墙绿瓦的小屋写着"望云居",整个山树都因之鲜活了起来.在登合欢山的途中,一个山庄名叫"排云山庄",真像是连大的云气一下子被大力推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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